2015年第六期《零度写作》栏目部分作品精彩展示
(2015-07-01 10:09:12)
标签:
文化延河 |
影象生活
刘国欣
召唤
这张照片很容易唤醒人们对古旧的农村生活的记忆,沉重灰暗,日落黄昏,负重人牵牛归来;但是长长的自然之夜在那里如同一个安静的坟墓一样等着他,那里有许诺的美好和甜蜜,鸡鸣桑树巅,狗吠桑树底……坚固,明亮。人们在拥挤的都市里,经常会遥远地想象一下这种幸福,像想象遥远的洞穴,遥远的山顶洞人,用短暂的方式,勾绘一段发亮的轮廓线,就像一张照片,一首音乐,延伸回旋。
每每看到这样的图片,我都会涌动一种固定的陈腐的激情,词语就会在体内形成大规模的出血,而且一度不断反刍,冒着泡沫翻腾,回头重新拜访。夕阳、牛、老树、石子……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在另外一个世界,都在偏离和走出照片,都在寻找面对者的位置。
观看,之后抛弃,在一堆琐碎里,忘记。这就是它的命运,然而它一旦挤进你的生活,就会打下它的痕迹,就会有意无意地对你召唤重逢。
照片有其肉身,词语也是,当我们巡视它们时,我们熟悉又陌生,照片始终展示的是沉默,词语则如雷不绝,但是都带着一种执拗自顾自在与你在照面后前行,你不得不努力去拴回它们,就如努力拉住黄牛拉住生活的农人一样。一切都在试图与我们制造分离,不断地与我们隔绝,但是我们总是在伸手,牵住和抓住什么,空也是一种,是一种结实的有,是一种轻盈的沉重,比一切丰富,令我们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像死去之所爱的脸,沉默的让我们升起无限的悲伤,这悲伤又令我们纯然觉得富有,因为唯有死去之人的爱恋,才为我们结结实实所占有,所确定,所把握,所不愿改写。
照片上的人,埋没在一堆甘草里,看不见他的头,眼睛也看不见,他偏着头踽踽行走,与我们迎面而来。他的生活就如这一张照片,是一首山间的歌曲,一连串鸟叫,不断的持续、延展。我无能更改他,照片却打开了想象的自由,因为封闭,所以开放,所以无穷无尽,道路只有一条,却显示了乡间生活的星罗棋布,不规则的野树,却隐藏着一条河流。没有谁能打断这种来自生活的延续,来自自然的想象,摄影师也不能,他所做的只能是呈现,固定的黄昏和走过四季的甘草,固定的石子路。一切试图隔绝的方式都是无能的,联系无时不在进行,那些似乎独自存在的事物,都在呼喊着敞开。
大海肯定不在照片里,可是有夕阳之光,就可以召唤大海;有牵牛行走之人,就可以呼唤居所,就会有重重叠叠山路之后的院落,院落里的女人和小孩。
这样的一张照片提供了一次逃逸,就如书本的阅读一样,也如一片天空和一片叶子一样,都有强烈的时间和空间感,都可以呼唤出我们心底的世界。一个人只需要认真的呆在他的孤独里,敞开他自己,不拒绝一切事物的召唤,就会逐渐升起幸福。
这只猫并非我的想象,它在,体现着它的意识,对此我一无所知。它辗转于植物所赋予的安宁与动物的不安分之间孤独的冒险,睡在雨露与阳光之间。早一些的时日,它追逐樱花的粉瓣,后来,它紧贴蔷薇小径蹑足走路。它偶尔自顾自跑起来,有时欣悦,有时焦虑。
人们会呼叫它。有时,它听到脚步,也会在草丛间发出问候,若有人应,它会甩着尾巴出来,懒洋洋,或者精神振奋,贴着你的脚,甩一下叹号一样的尾巴,扬着身子远去,远远的回一次头。
牺牲原始的逍遥,它来打一次招呼,为自己赢得人类的友好,换取食物,或者换取理解?
早晨,它一身露水出现在黎明的光辉中。一种惊讶和问候等着它,这是不该的,我又没有豢养它,可是我进行了盘问,眼神的询问:“昨晚你睡在哪里,整个晚上你在哪里?”它的眼看向我熠熠生辉,仿似上帝对我的礼遇,像个小小的圆球,那是母体的圆球,那里盛着安宁的羊水,盛着柔柔切切的渴望,浸润我,惠顾我。庄严的东西那么短暂,瞬时即落,比一次花坠都来得更快几百几千倍。
我追着它,蹲下身子,甚至直接坐在水泥路上,土地上,有几次我躺下来,希望与它对视的更久一些,然而很难再召唤回它看我那一瞬的眼神。世界堕入洪荒,上帝在它的眼里,一瞬而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关系就停止,结续不上。
无底深渊射出的幽蓝辉光,转瞬跌入冥界,生命如此凄凉。
对视的瞬间,比它千呼万叫,比它一次低低的回应,比它在我抚摩时喉咙里发出幸福的巨响,比它心情好时候碰触我的前额,比它舔嗜我的手指,更让我怀着一种绝望的深情爱恋它。在那一瞬,它穿过我的灵魂靠近我,没有语言,也不存在唤起,我们相遇,如此温柔,如此疲惫,如此速捷。
它的眼神很快将我抛入洪流,扔在这个实体的世界,它带着它的灵魂,远去了,甩着尾巴。它与我皆羁旅于此世,但它却相对潇洒的多,星辰雨露都是它的,花开是它的,花落也是它的,它在树下眠,草丛里睁着双眼,它吸着雨露……
它避开眼神,不再对我表示好奇,不再垂听我心灵的絮语,让我堕入孤独,但却也因为那短暂的相遇,我一次次感谢自己被拯救。
它很少群居,寂然独自来往于天地之间,呈现绝望的祥和,漂泊无定的自由。似是我的前身,在眼神相对里,向我敞亮。
我到处寻找这无可名状的相遇,想那现世光华照亮我灵魂的寓所,穿透我的每种境遇,我每每抱着这不可能的期待,获得奖赏,每每落入更深的冥思。
北方南方
北方的日色穿透黄尘静静地从窗帘那边涌过来。瓮里面是未脱颗粒的糜子,上面用竹子做成盖,盖上面的木头盘子里放着碗筷。有几个搪瓷碗,一些小花碗,还有洋碗,就那种钢制品的碗。餐具笨重艰难的卧在它们每日呆的位子上,它们挤在一起,喘息,无所事事。这是正月的下午,一切都是安静的,炉火温暖,却又悲哀的可怕。
只要跨进这间房子,你就会立刻被那种独特的昏暗穿透,被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穿透,就是这种感觉将那些碗筷和再也不会脱壳的糜子一劳永逸的安置在了那里。
连着我整个的婴儿时代和一整个童年,就是这间屋子这些碗盏,一捆一捆的打碎了,再换为新的兰花碗,总是如此,一年又一年。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年一年成长起来的。转眼就十多年过去了。像如一个梦一样,醒来时候我在南方。
南方的街道上下着雨,湿润的地面上看不见泥土,规划整齐的郊区,大片的泥土是很难见到的。但是,一个世界,只要你愿意,它可以变为一切的,只要你曾经有过,你可以按照你曾经拥有的一切来想象你要的世界。
乌色的云一下午的徘徊在头顶,就是这些云把我从遥远的南方召回北方的。从被子的云朵开始,不知道是哪一片,牵动了我大脑的疼,堵塞了氧气的进入,让我的头有那么一瞬间变成一片巨大的虚空。一只手像牵牛鼻子一样,探入我的大脑。
我在来自身体的疼痛式的问候里醒来,拜访我的手我的脚,感知我整个的身体,最后停留在不断向我的理智发出信号的大脑这里。我不知道疼痛是怎样开始的,在一觉之后,童年的这种熟悉的感觉来拜访我。
我在炕上躺着,或者门口的小坎上蹲着,抱着自己的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被一种我所不知道的东西袭击和问候。
此刻,我躺在床上,想象十多年前炕的感觉。我睡过十二年的炕,作为文明的阴喻,我是半穴居动物的同类,我自身的沉重的泥土的那部分跟不上所接受的轻盈的知识。
天气连接着我们的身体,然后我们的身体连接着我们的情绪,我们把一切拖上沉重的情感泡沫,放进诗歌和散文,改变方向,再放进小说。我们把这些叫作艺术。人们都是如此认为的,鲜有人把土地与炕和床联系起来,不会有人理解这痛苦,灵魂跑得太快,身体跟不上。
这个下午的一切都是艺术,作为疾病的头痛,也是一种身体的艺术。
玉兰花气喘吁吁在楼下开着,眼看着桃花和樱花要来赶它了,毛茸茸的灰色天空像继续着昨夜的梦境,几小时几小时的抱成一团沉默着,沉默着……
北方南方,南方北方,一片云串接起一切,像如一个下午的梦境一样,我们穿行于过去与现在。
北方某间窑洞的糜子瓮上,一些被泥土打碎的碗盏在等着我,曾经长久的完整的等过我,那时候我在做梦,就像现在一样。
樱花
这一刻春天的云飘过。晚樱来得再晚,也还是属于春天的,我知道花瓣会在立夏前落光,过了谷雨就立夏。晚樱实在是种悲伤的花,属于“清明谷雨都过了”才彻底离开的花,这种丧葬之花却满身都携带着爱情的气息,各个年龄的爱情,已经逝去的,不曾来过的,它都可以唤起。
我拍下了樱花树下的猫儿,当我们定着不动的时候,我总觉得像是死亡在微微拜访,拍照是一种学习死亡的艺术,樱花树下猫儿居然不敢伸出腿脚走动,是不是也在练习死亡?这种回家的方式变成了人与动物和植物之间一种通过的方式。
上帝一点点地继续着它的创造,铺了一地的精魂显得那么奢侈。我喜欢花儿快速的凋零,大约是一种逃避,我不喜欢那种缓慢的死。可是,只有这种不管不顾的自在,只有在这种彻底的自弃中,似乎才能更好地明白自己的处境。
我迷恋晚樱落魄起来的繁华与浩大,于是也学猫儿坐到花下去。吹动云朵的风同样吹动猫儿,樱花的飘落仿佛加快了时间的流逝,这种最遥远最不安的轻响,最能让人想到“光阴”这个词。
樱花树下的猫儿那么孤寂,那么安静,像是在慎重地进行着一场告别的仪式,也像是慢慢地投入一种生。面对樱花,面对爱情,面对一切夺魄的东西,身体到远方去了,遥远遥远的地方。
如果空间有思想并产生自己的分配,这小小的一平方米,我很想把它装起来放进口袋,也或者,在一年多之后我离开这里它在下一次下两次甚至一生的每次开放中,都能在春天里想起我。
这棵樱花旁是条水泥路,两步不到就可以踩在水泥地上,一只伸缩开来有手掌长的蚯蚓,此刻正在试图逃避蚂蚁的成群袭击。一次偶然的旅行被变成了一种命运,它将再也无法回到土地。白猫看着,无动于衷,它陷入自己的思绪,像是陷入许多个次世界的轮回。没有人来叫醒它,也不要有人来叫醒我。我对那只蚯蚓也无动于衷,却想到了夏日乡间舅父的死,人的生存有时就是一只虫子,我们摆脱不了由偶然导致的必然命运,然而此刻又是那么美啊,风载着云朵,投下多少粉色信笺,但你却无法拆开任何一封,岁月不着回头书,美在无限里制造了有限,人类是那么贫穷又富有。
一切都是隐喻,就连春天的存在也是,正值新生,正在凋零。光阴被我装进一个小镜框里,紧紧地抓住,俗世的圆满就此抵达。
将来,我会对这一刻进行表述,而且我知道我会一再重复这一刻,是以书写而不是以言语,我会对它进行饱满的想象。春日樱花树下猫的经卷,值得一生翻读。
我知道我的无能,我没有写出这一刻的相遇,那响动震耳欲聋,我却无法让别人听到,这是多么抱愧的事情,我独享了一场浩大,仿佛上帝独独给我开了一扇天门,我的幸福来得那么深,我的愧疚也就有多沉。重要的是孤独,一场樱花雨落下,好像一辈子的美都要用尽了,世界与我完整的隔开,浓郁的惆怅,追赶我进行一场短暂的精神流亡。
小女孩
很早,在一年之前,我就已经注意到她了。一个小女孩,还在发育,尚未成型,是海棠初绽的样子,也似蔷薇。蔷薇模仿了花圈,还是花圈模仿了蔷薇,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图案是那么的相似。日本樱花春日开,少女结伴跳富士山。所以蔷薇与花圈,也应该是如影随形的,正值盛年,正在凋零。
还需要一些年头,漫长的年头,她才能更好地接受生活,现在,就是她怎样在内心发出尖叫,母亲听不到,她自己也听不到。
流浪
在恋爱里,有一阵子,发疯般的寻找我那缺失的部分,不知道是情欲,还是陷入命运的指挥里,无聊的毁灭自己于一趟趟的旅行和一分一秒的短信编发中。这样的过程,每分每秒都把意义击得粉碎,意义缺席,活着变得虚无。
我在等待一场为时已晚的告别,或者我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告别,自己并不能清楚的说出现在的这种状况,也很难走开。
此刻,我想到夏日在子午岭穿行的那些时光,开车的朋友说迄今还有很多古村落已经和森林连成一片,无人进入,但是里面仍然是百年前的样子。回民叛乱,那里曾经荒无人烟,就是中共进驻之前著名的南泥湾,其实历史上也是有人迹的,回民叛乱之后那一片区荒无人烟,后来才有现在的历史。
我现在想到的是那些荒无人烟的村庄,那些打下的窑洞。有人曾经迷路,走进过荒村,拍下了一些图片,有摄影家的书上也标出过这一片区,可是因为太大太辽阔了,是森林的一部分,里面有各种野兽,很少有人去真正探险。就如我从小生长的沙漠一样,毛乌素沙漠会经常吃掉一些人,但住在沙窝子边的人,却很少有人觉得危险,因为人们不会专门到那里去。
我想到那些废弃了几百年的村庄,想到了那夜里突然一层又一层刮起风沙的沙漠,一个又一个小山丘,在一夜又一夜之间被移动,被重新造出,一批又一批的人,杀戮,掩埋。
我参观过子午岭下面的一座白骨塔,小小的一个塔,却里面装满了被杀戮的人的遗骸。旁边是一家古庙,却也是残破的了,有新置的泥神菩萨正在捏起来中,长长的尾巴,不知是山神还是狐狸。——我在南方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庙的,山神为狼,但是庙里那么多长有尾巴的神,我却无法说出名字。这奇妙的地方,奇妙的塞北,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故乡,只是一种记忆,故乡是羞于提爱情的,父母之乡没有爱情,父母之乡也少温暖。这个远离故土的夜,让我觉得有点寒凉。
冬天,我,看书,写字,晒太阳,在星空下行走。想象自己是一条蛇,一条冻僵了的蛇会有思虑吗?我很想去握一条僵硬的蛇的头,很想问问。
一个词消灭不了一个词,但是语言的暴力无处不在,然而还是不约而同地有那么多人潜入书本,跟着一个虚词转弯,走出很远,再跟着一个实词回来,在迷路里迎接日落。词语的流亡就如人的流亡一样,人的流浪是建立是词语上的,读书人的流浪建立在文本之上,浩浩的哀怨是白雪,中年的书信从远方滚滚寄来。爱情,是阴谋也是忧伤,无法命名,却也不想愤怒,生死疾病潜伏于岁月之中,我渴望更恒久的睡眠,梦,不希望做早晨那只觉醒的鸟。
我在故乡与流浪之间,睡成一片阴影,破烂不堪,却又带着滴水穿石的欲念,执着的潜行。
光景
我认识一些摄影家,也认识一些画家,他们躲藏于市井之间,每日里建构自己的光影与色彩。我要写的是一个老摄影家,我想用文字说说他的作品,几年间我断断续续看过他拍摄的一些照片,只是印象式的碎片,可是谁也无法否认这些碎片之上堆放的日常光景和庸常生活所包蕴的伟大梦想。
叶子对大多数人是一样的,但是一季一季的叶子,甚至一片一片的叶子,对于他来说,都似乎有不同的感受。我看见照片里细雨般落下的叶子,也看见草地上翻卷的黄色斑块,当然,一些污秽斑驳。一片,两片,三片,四片……被搁置限定在照片里,一小块。一阵风或者一个季节就可以改变,但是摄影家等不及。
他成功地将视觉的感伤传递到触觉的体验中去,在一种罕见的机缘里,他把蟾蜍的实体与蟾蜍的雕刻一起拍摄,一种震慑和禁忌在那里形成,一种呼喊在那里传递。
每一张照片都打上了岁月的标签,每一张照片都显得无可度量,但又显出铺张浪费。对于他的照片,我并不关心光和结构所限制的空间王国,我关心的是岁月的褶皱。
他的每一张照片都近乎在制造一种独处的欲望,沉在光里,暗里,湿润的青苔上,分开来,对世界进行解释。
山间的雾,潮湿的路,叶子不安地落在青石板上,一面墙等在那里,明月流水加身,寂静婉转的长满青苔。一半夕阳坠入河流,半江瑟瑟半江红,一座牌坊在那里立着,水井枯干,荒草疯长着到处旅游。
总是这些,鸟儿和松鼠在视线里休息,云在天边停顿,一位老人在黄昏挂起一盏灯。而面对人的时候,他习惯于拍摄侧面和背影,几乎没有迎面而来的,除了那些专门专注于摄影某个人的照片。一团泥巴,一只青蛙,长草倒伏……一位哲学家说过:我们所做的事大多都是另有所求。我懂一些摄影人士的内心,因为我就是一个“到此一游”的收割者,但是我并不明白这个人,也许他让我好奇的,是对日常光景的执守。
这个坚持用镜头观察了三十多年人间的摄影家,我不明白他镜头之外的另有所求,时日忧伤,浸润着他的每一张照片。他会小心谨慎的拍摄下宣纸制作的每个过程,也会扫视一样的拍摄孤独的等待制作的毛笔头,纤细的指关节长的毛笔芯,躺在那里,一整片。很少有人捕捉这样绵密的镜头,他拍摄了下来。
每一张照片都像是从沙漠里刚刚走出,表现出一种情绪,一种感觉,一种日常状态,甚至是,一种焦虑。
在他这里,也许摄影是另一种形式的建筑,抑或一种绘画,他在不断的固执的按照自己的方式在镜头里重新组织人们的生活,在废墟的生活之上取材,结实的展现一种艺术的颓废的真实,就如他镜头里的那只刻在木头上的青蛙一样,它不为这个世界和世界的居民操心;拍摄的那一刻,他所想展示的是自己的世界和空间,自己的内在沧桑。镜头里的日月,不只可以传递细节的微小感受,还可以展示灵魂的深厚,这不是随意地拿起一架摄影机就可以实现的,需要岁月和阅历,每一张照片都在呼喊着重新塑造自己,摄影家的人生亦然,照片跟着照片,脚印跟着脚印。
摄影是一种特别的建筑,但是摄影家很少出场,他的出现会破坏整张照片的境界,就如人不能抬头看到自己的眉毛一样,上帝不该显形于他所创造的世界。摄影家在一张照片里拍摄到自己,怎么说都是滑稽的,即使在一条河或者一面镜子里,自己的出现也是一种禁忌和挑战;一般的建筑师却可以拥有自己建筑的房子,与房子一同生活,出现在房子的中央,从一个建筑走到另一个建筑。摄影家可以从自己的一张照片走到另一张照片吗?时光倒不回去,那一刻的空间也是,所以摄影家所拍摄的一切都是一次性的,没有回头路可走,这是这种镜头建筑的宿命。因此,摄影是比其他艺术更孤独的艺术,它需要屏弃展示自我的欲望。
面对他拍摄的照片,有时我会走出很远,我不明白自己是依赖于摄影人岁月的忧伤,还是照片其实自己在不断说出,我总是可以听见很多,一种喃喃细语,一种沉默的诉说。
所有被拍摄都有理由,那所有被删除也一样,摄影家在呈现和抹除之间所做的工作不亚于一场屠杀,大规模的屠杀,那是对自我的一次次删减和否定,而每个拍摄者和每个园林的看护者一样,不得不拿起除草器,不断被我们清理掉的部分,也许是垃圾,也许只是我们一时喜好,岁月终将赋予它们特别的意义,它们附着在存在下来的其他每一张照片上,它们诉说光景的忧伤。
摄影如果说对摄影家有特别的意义,我冒昧的猜测,不是那被呈现的部分,至少不仅仅是,而更在于那些被选择被删减的部分,它们以现有的轻盈唤起了过往的沉重,而这,也是光景岁月的一种享受。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