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与想象

——对库布里克《紧闭双眼》的解读

仵 埂

上篇

《紧闭双眼》是美国导演库布里克的一部探讨婚姻、性爱、道德的影片。这部影片中，库布里克横溢的才华如开屏的孔雀般再次充分展示在观众面前。它炫目而深刻，敏锐而冷血，人性的洞悉如显微镜镜片下的微生物般丝毫毕现。库布里克的才华是这部影片最佳的反词：它自己大睁双眼，却要求观者“紧闭双眼”。

库布里克的作品涉及的题材范围非常广泛，有对死亡主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叙述，如《奇爱博士》；有对战争问题的深入揭示，如《光荣之路》；有对人类未来的探寻，如《太空漫游》；有通过暴力犯罪对艺术创造化的探寻究问，如《发条橙子》；有对社会道德的激烈批判和对扼杀人自由的深刻表达，如《巴里·林登》。总之，他作品的价值就在于清晰呈现人类当下所面临的一系列重大问题。他的影片对当代人的精神困惑具有极为敏感与细腻的体察反省。在他的多部影片中，都触及到了当代人的这种困境和迷茫。在《紧闭双眼》中，库布里克揭示的当代人的迷惑是什么呢？在我看来，他探讨的是两个问题：其一，性爱爆发的瞬间性以及性爱追求的永恒性（婚姻的持久与稳定）之间的冲突。其二，人的性幻想的问题。就是说，在两性关系的实践中，个我以自体的快乐冲动作为本源，成倍地扩展自己的性幻想、性实践的问题。《紧闭双眼》中，比尔·哈福德踏进的那座奢靡而又神秘的豪宅，其中带有的神秘宗教气氛的性仪式、性派对，就是这种无穷扩展的景象。

现实世界中，性困惑是人类所具有的根本性问题之一。人一方面在渴求着爱情的忠贞性、恒久性，但另一方面又极易受到诱惑越出规范，或者说在性问题上极易于产生幻想，极富于想象力。库布里克作为一个男性导演，当然无法超出男权视点。在他目光所及的世界中，我们看到了这种向——虚幻而又真实。库布里克以影像表达出了在现实中难以企及的人内心的真实世界。实际上，他所触及的是最为幽谧的角落：人心深处对于性的恣意放纵的，不管是比尔·哈福德还是艾丽斯。

影片开始时，给了我们一个背景，在齐格勒的家庭舞会上，一个名叫扎博的男子勾引艾丽丝，而她的丈夫也被两个女子喜欢上，后因哈福德医生被齐格勒叫上楼救护因抽大麻而昏厥的凯丽而打断。第二天他们议论起这件事，大约因为艾丽丝大麻抽得多了一些，首先向丈夫比尔·哈福德医生发难，说他对舞会上那位女子有意，并进而说他在为女病人看病时，面对女性身体也会有想法。哈福德医生认为妻子很荒唐，说这是不可能的。后来他们扯到了“信任”这个问题，这倒勾起了妻子艾丽丝讲述了自己在婚前的一次意外遭遇。她说和丈夫曾在海边度假住在一所宾馆时，偶然碰见了一位海军军官，一见钟情。她说，当这位海军军官离开宾馆时，她真有一种冲动，甚至可以毅然决然地放弃一切，只要那个海军军官回过头来望她一眼，她就会跟他到天涯海角。

爱丽丝的这个故事刺伤了她的丈夫，使哈福德医生感到震动。原本他以为他们的感情是牢固的，没有疑问的。没想到，爱丽丝的一次意外的相遇，就会整个儿改变自己生活的轨迹。爱情在瞬间的爆发和爱情对永恒性的追求就这样在哈福德医生和妻子艾丽丝之间奇妙的构成了。这种奇妙还在于这对感情不错的、生活在安全的婚姻港湾中的夫妇，在一次舞会上，都具有一种越出婚姻雷池的可能性，都具有接受外部诱惑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只是给它罩上了一层安全障眼法，它让我们和剧中的人物都相信，这种做法是可以接受的。表现在艾丽丝身上，就是她在一眼望见那个海军军官时，假如哪个军官稍微对她留意一些，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她就会不顾一切跟他走。情感瞬息来临如此可怕，它的力量足以刹那间摧毁苦心经营多年的婚姻大厦。那么，情感的可靠性来源是什么呢？它在哪儿？既然情感随时随地爆发，就理所当然地会随时随地离去。感性的力量对理性的摧毁，具有强大的超现实的力量。

其实，影片《紧闭双眼》所展现的就是艾丽丝所表达的这个结。哈福德医生因为妻子的这个意外而震惊，于是，在对妻子的怨恨不解之下，刚好被他的朋友马莉安打电话叫走。马莉安的父亲因病刚刚离开人间，哈福德理应去安慰她一下。结果，就在刚刚死去的父亲遗体前，马莉安向哈福德表达倾心的爱慕，她甚至想推翻她原有的到外地去的计划，跟比尔·哈福德呆在一起。在她向比尔表达她狂热的爱恋的同时，她的男友正在赶往她家的途中，而且他们正打算马上结婚。在这个时候，只要哈福德愿意，她完全可以抛弃男友而跟哈福德走。在这个地方，影片回应了哈福德医生的妻子遇见海军军官时的相同境遇。在这儿，我们想要探讨的问题是，爱的这种瞬时性的爆发，有没有现实依据？艾丽丝遇见海军军官和马莉安遇见哈福德表现出的这种瞬间的不顾一切，摧毁一切生活常态的东西，在人的精神世界里，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这亦是库布里克所要探讨的中心。马莉安真是疯狂？爱丽丝真是危险！哈福德真是真实！

我相信，爱丽丝的这种遭遇及其心理体验，具有人类的共通性。当然，库布里克所要探讨的是，人的这种非理性的行为如何成为可能？它的价值意义何在？有没有一种比这个更好的更稳定的行为方式作为人生活的依据。就是说，我们在追求生活的稳定、内心的安宁时，却时时有一种东西在窥视着我们，在朗朗的蓝天之下，瞬间却聚起黑压压乌云，搅动我们本来的稳定状态，打碎我们原有的生活秩序，使我们依从于它。它如此具有力量，我想，库布里克一定也被它的这种力量所震慑和惊讶，他一定在思想的深处曾经追问过，这种力量来自哪儿呢？看似无形，却在瞬间左右你的一切。我想，库布里克没有答案，找不到出处。只有在理性的回归之下，使人重归于沉寂。

这种状态，在库布里克的演绎之下，就是哈福德重新回到艾丽丝身边，并附在爱丽丝身边哭泣。我听到的哭泣不是哈福德，而是库布里克，是他在精神历险之后的无奈绝望；是他在自己狂风暴雨式的感性越轨之后又找不到出路的痛苦。或者可以说，这个隐藏在哈福德医生心中的怪魔，一直没有寻到机会爆发。爱丽丝的一番心灵剖白，刚好为他寻找到了一个好的借口，于是，他就堂而皇之地释放出他的欲念。这个时候，他的一切行为都显得具有了一点儿合理的理由。于是，哈福德找了妓女，差点儿与她鬼混。于是，在他张开眼睛时，就看到了租衣店老板手揽着自己的女儿，说出那句“什么都可以租”的话语，他暗指了自己的未成人的女儿。于是，他更看到了自己心灵深处欲望的现实呈现，在那座豪宅里，道德的藩篱似乎早已荡然无存了。

让我们再看看发生在这座远郊豪宅中的一切。哈福德在从马莉安家出来回家的路上，头脑继续被妻子和海军军官在一起的幻象所困扰，于是，他并不想马上回家。接着，他就遭遇了一系列性历险。首先遇见的是一位好心的妓女，在和好心的妓女周旋时，后来在妻子的电话的打扰下，他才放弃了这个想法。然后又在酒吧碰见他的朋友--钢琴手尼克。尼克告诉他，自己晚上要参加的一个盛大的派对，被蒙住眼睛弹琴的事情。这件事激起哈福德极大的好奇心，他非要一探究竟。于是，他按照比尔所说，租了面具和礼服，参加了在这座豪宅举办的派对聚会。画面是一个极为豪华的大厅，由哈福德的视点展开来，我们看到了带有诡秘仪式的男女派对。音乐声中，一个个裸体女子在法师的手杖点派下，被一个个男子带离。随着哈福德的目光，我们看到了很多对男女交合的场面。豪华的宫殿式气派，显示了在这儿的人群绝非等闲之辈，他们恰恰可能是这个社会的精英或上层人物。他们的生活状态，代表了这个社会的一个侧面，一个走向豪奢极欲生活状态的群体。

这个纵欲场面是颇有意味的，代表了人所恣意放达的一面，实际上宣泄了人暗藏在心底的无穷的贪欲。在中国，这种贪欲的极端化表现形式就是作为肉身之人的皇帝式生活，皇帝的生活是肉身之人的欲望的最大化，皇帝的财富有多少：贵有天下。全天下都是他的财富。皇帝的权利有多大，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子民；皇帝对异性的占有有多少，在理论上说，所有天下的女子，他都可以占有。以皇帝式拥有异性的性生活，实际上构成男权世界的一种潜在的性向往、性幻象。在这座豪宅里，汇集着最美丽的女子。这儿有一支魔杖，只要你属于这个俱乐部的一员，你就可以享有这个俱乐部向你提供的一切极限性满足。这支魔杖就会点到你所欲望的地方，你的欲望就可尽情在那儿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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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幻想是库布里克在《紧闭双眼》中深入探讨的一个问题。哈福德医生在郊外豪宅经历的那场盛大的性派对，实际上和他的性幻想有关。我的意思是哈福德医生对性的感知意识，对异性之间的接触的可能指向，存在着一个放大化的视界。尽管他不是这个俱乐部的一员，他却完全有可能成为其中一员，这是因为，他同样具有这个俱乐部中男子所具有的一切欲望意识基础和物质基础。哈福德在艾丽丝讲到了和海军军官的一段遭遇之后，映现在他头脑中的就是艾丽丝和哪个军官的做爱场景。这是一个夸大了的景象，这种性幻象促使哈福德有了一个荒唐的夜晚--连续的性冒险。在艾丽丝陈述的故事基础上，哈福德将艾丽丝的偶遇在意识里放大，于是这种放大了的景象参与到真实事件之中，成为它的一部分而使哈福德在自我放纵和堕落中获得理由。这种幻象的生成正是源于哈福德内心深处无限制的性欲望，这样，哈福德的性幻想在这座神秘的豪宅中获得了想象性的极大化满足。

在这座神秘豪宅中所发生的性淫乱的场景，是库布里克这部作品的核心性段落。这个段落，融入了批判和展示的双重性因素。他并没有刻意批判这个穷奢极欲的悖逆人伦常态的生活样态，他让人们看见了人内心的黑暗深渊，看到了在可能的情况下，每个人都会最大化地实现或者满足自己潜在的欲望。因为，在人心的黑暗一角，涌动的正是永难止息的性幻想。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可以预料，人类将会冲破一切的道德藩篱，从头到脚地满足你的一切在今天看来是十分荒唐而黑暗的欲望。其实，在由库布里克所构想最终由斯皮尔伯格完成的影片《人工智能》里，已经出现了可以极大化满足人的性欲的性爱机器人，从男女性爱机器人身上，我们已经见到了这种端倪。我们无法想象在人类欲望的极大化满足之后，人类还会有什么新生成的动力？失去了性作为原始动力的人类，会是怎样的一种现状呢？我想，是不是欲望的触面将比现在更为扩大？

我暗自以为，库布里克的确是将男性心理深处的欲望阐述得淋漓尽致的大师。当然，裸露的男性欲望还需要一个外包装，这个包装就是道德的制约和检视。我们于是看到了齐格勒这个操控着这座豪宅的活动的人物，他的背后还有更大地“说出来可能会让人吃惊”的人物。在影片的叙述里，齐格勒身上更多的具有批判否定性的特征。这样，这种展示就具有了一定的合理性。它让我们看到了丑恶，记住，丑恶一定须得尽情展示，这样，从罪恶中回归，就具有了动人的力量。在影片的结尾部分，哈福德医生重新回到妻子艾丽丝的身边，当他疲惫、绝望、无奈地要躺到妻子身边时，他看到了自己丢失的面具被妻子放在枕头上，于是忍不住哭了，他的哭泣使观众为迷途的灵魂所作的心理承担放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故事的展开中，影片营造了豪宅中神秘的恐怖气氛。哈福德医生深入其中结果被发现，面临严重的惩罚，这时，神秘女郎凯莉·克兰挺身而出，以自身代罚救了哈福德。她的死，是这种惩罚的结果还是如齐格勒所说吸食了过多的大麻？在影片的开头，我们知道了她是一个美丽而生活放浪恣睢的人物。齐格勒在家庭舞会上，就和这个女孩在一起。她因为吸食大麻过量而差点儿丧命。大麻和性具有隐喻关联，这两样东西，同是置人于沉醉。假如将性的沉醉推向极致的话，人在这种沉醉中会自我迷失，并且会感觉到身心享乐般的沉迷，是一种快乐的病态自觉。这种沉迷，是人类的一种什么状态呢？凯丽·克兰是否就是迷醉于其中而无法自拔的欲望性女子？一直到死在这种欲望中？在齐格勒的世界里，有一部分是和凯丽·克兰重合的，这部分就是对待性的沉迷状态。但齐格勒有所不同，这种不同就是他作为主动性（统治者）的一方，而凯丽·克兰却带有接受被动的特点，被作为泄欲工具的角色。

那么，作为哈福德医生，是否有着妻子艾丽丝在迷醉状态下所猜疑的一面呢？面对凯丽·克兰，同样有着和齐格勒一样的性占有心理？就是说，在他以医生身份检查女子的乳房时，会不会仅仅就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会不会涌动情欲？凯丽·克兰最后救了哈福德，到底是一场“游戏”还是可怕的真实？他死于吸食大麻的过量还是被齐格勒暗杀？这是一个悬疑，但是一个无需过分费心的悬疑。因为，这是一个似真似幻的影像。她是否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事件，连哈福德也要怀疑起来，怀疑自己那一天所经历的是不是一种梦中幻游？所以，这是一种想象中的真实，或者是真实的想象。哈福德这一天的阅历，性幻想的实现、满足和回归，使我们在哈福德的哭泣声中感到了疼痛，但真的是疼痛吗？哈福德和艾丽丝的重归于好，这种理性的清醒状态，是不是就寓意着不管是艾丽丝还是哈福德，一生中再也不会遭遇那种狂烈的感情风暴，那种荒唐而又迷醉的某个时刻？

在影片中，库布里克想说什么呢？植根在一个极其脆弱的基础上的情爱，以何种方式升腾，就会以何种方式败落。来时如山崩，去时如无形。或者说去时如抽丝，一点一点地离你而去，你没有丝毫办法留住它。你可以以权势、以金钱、以声誉挽留住人本身，但人的心离你而去，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库布里克将影片取名为《紧闭双眼》，大约有这样几层含义：首先，对于两性间的这种情爱的忠贞性而言，你最好的办法是闭上双眼，你不要睁大眼睛去看对方，看他（或她）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背叛了你。其次，假如你是一个对情感的真纯性要求很高的人，你就不会仅仅满足于对象身体上的忠诚，甚至你会更加看重他（或她）的精神和思想上的忠诚，你会为之更加痛苦。因为你连对方的思想的背叛也无法容忍，就像哈福德无法容忍艾丽丝曾经有过的那种可能性一样，尽管是一种可能，但这种可能里包含着的背叛还是令哈福德痛苦万分，这真是一种难以化解的矛盾。

你无法说出对方什么时候会越出藩篱，对方连自身也无法说出。处于激荡情怀中的人，你怎能说清楚他内心深处的需要呢？所以，你所能做的就是紧闭你的双眼，不要看见为好。很多时候，你不仅仅是面对你的对象需要紧闭双眼，而是在面对你自己的时候，也不得不把双眼闭上。就如同哈福德尽管责怪他的妻子，面对海军军官时差点儿搞得他们劳燕分飞，但他在舞会上与另外几个女郎的暗送秋波、隐晦地表达两性的游戏，也在预示着他同艾丽丝一样具有导致婚姻破碎的可能性。只要你是诚恳的，当你面向自己，面向你的心灵深处时，你一样也会闭上眼睛的，你无法正视在你的心的一隅，暗藏着的伺机而动的欲望。面对这种欲望，你还会只是仅仅责怪你的对象吗？

所以，《紧闭双眼》是一种无奈的痛苦的表达。在人眼的影像中，只要你张开眼睛，就会有物象进入你的眼中，射入你眼中的东西，你并不见得有力量将它驱除。你眼中的东西就会成为左右你的思想和行为的东西。眼为心灵之门，关上你的门户吧，你也只有关上你的门户了。这是一种哀痛，我总是从库布里克的电影里读出了哀痛。你说，当你仅仅只有这样一种选择的时候，那不正是人的一种大哀痛吗？孔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看来，他在两千多年前就知道，当你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时，这种东西就成为反过来影响制约你的对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感性的力量，欲望的力量，的确是太强大了。这大约是库布里克深深叹息和感慨之处，但是，你怎么可能Eye wide shut,紧紧闭上你的双眼呢？在现代社会，我们非但无法闭上双眼，而且唯恐两只眼睛不够用，因为，世俗社会所呈现给你的迷人的五彩斑斓的生活图景，全部指向你的欲望，调动你的欲望。使你目之所及，所看到的是一个令人心发狂的万花筒般的充溢着欲望的物质享乐，让你在这个社会组织面前发疯发狂，制造出诱导你的欲望的种种物象，让你的眼睛不得有一刻消闲。有人概括得好，把它叫做“眼球经济”！面对诱惑你的欲望，你说，你能闭得上你的眼睛吗？即若闭的上你的眼睛，你能躲得过自己的想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