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2011年第十二期精华宣读:小说榜
(2011-12-22 11:51:52)| 标签: 文化 | 
 
 
 
这是长假最后一天,孩子已经返回住读的学校,厨房里乱糟糟的。
孔方说,“怎么又没牛奶了,明天早晨喝什么!你去买牛奶。”
“那么重,我颈椎痛,提不动。”
“那能有多重,在桑树坪我看你提十箱牛奶也不在话下,你是不想出那二十块钱。”
 
孔方说:“没把你的脖子累折了,端端的就提回来一箱牛奶,不知道没醋了,就不敢捎两瓶醋回来!”
“那我再去买。”
“再去,你就不动一点脑子,你看看厨房里乱成什么样子了!在桑树坪我见你一会儿也不歇,满知道收拾哩!到这里就是懒得动不了。”
厨房还是宽敞的,但与餐厅相连处却只容一个人往来,若是两个人,就不得不贴身了。
晚饭用过的炊具并不少,切过肉的案子,刀子,锅碗勺一大堆。双叶已将炊具刷过,只差用清水洗涤一遍了。刀子是孔方单位发的,八百利合金钢锻造厨刀,十分的锋利,削菜如泥。孔方的单位效益好,不光奖金发得不少,就是生活用品也是发得具体而微。
孔方站在厨房里,警犬似的默默盯着双叶。双叶后脑勺上紧张起来,在孔方未出言之前,她已经感觉到他言语的子弹就要扫射过来。
“你能不能少溅点水,水不出钱么,你以为是在你家的大锅里洗呢,看看你把厨柜底下潮成什么了!你看!你睁开眼睛看!”
孔方是这家的主人,袁双叶是这家的主妇。
孔方拉开了洗碗池底下的小柜门,这样厨房与餐厅之间的通道更逼仄了,孔方将自己置于了逼仄空间的内部;孔方还咄咄逼人地在那一节咽喉处站着,指着厨柜要双叶看。
炊具已经在清水里冲洗好了,那把雪亮的八百利锻造厨刀就在双叶手里,低垂的刀尖上滴着水滴,一滴一滴。
“要干什么!你!”
 
那一刹那里,双叶看见了孔方的眼神:眼白鲜明,紧张,狂怒,满眼的嫌恶,完全彻底的蔑视;这眼光说不出的叫双叶心里不舒服,叫人心里毛骨悚然。感受到这叫人毛骨悚然的目光已经多年了,这目光像冬天洞开的窗户中猛扑进来的一阵风,将双叶心中的最后一丝暖意温情最终扑灭。
放刀子的地方在厨房,需得越过那个逼仄的咽喉之地,需得越过警犬一样吠吠的孔方。
“你这是做球什么哩!”还是那傲慢的、满是嫌恶的声音。
“放刀子。”还是那冷静的声音。
心中一根火苗,在冷库里冰封多时的一根火苗兀地突起,八百利的刀子轻轻走进了他的腹部。
“啊!你!”
双叶看见他捂着肚子蹲下身去!
双叶听见刀子掉在地上哗啦啦的声音!
刀子哗啦掉地的时候,双叶已转身冲出厨房。她以为他会赶来打她,或者将刀子再插进她的身体。
将刀子放进一个人的身体,这样的事她从未设想过,杀鸡她也未敢目睹,而亲手忍夫、手忍亲夫的事竟然做得这样自然潇洒。像是书家醉酒梦醒之后偶尔的提笔一抹,那一闪而逝的情绪来自哪里;像是小说家在喝茶间隙偶尔的一个灵感,只闪过了一个细节,来不及为这一个情节的前前后后做好铺排,就已经将小说的题目挥笔拟定,并将最精彩的章节写就。
双叶必须为自己偶然抹下的这一笔做出必要的铺排。
她脚不沾地的越过客厅,提了包,一簇鬼火似的在楼梯间下滑。害怕他赶来和她纠缠、打闹,害怕一种无形的恐惧追上了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逃离。
门习惯性地带上了,她又蹦回来忙乱的打开了,且以一片废纸片卡着。
得让门开着!
 
孔方是这家的主人,袁双叶这家的主妇。
   
2
  暮色已经降临,十月的风寒意鲜明,双叶远远望着120车急救车进了小区。 
所有的事都完结了,只剩下对自己的安置。
去哪里呢?
桑树坪,那个透着温暖,充盈着地气与雾气的村庄无可替代地直奔这一个杀人者的心中而来。
警察会很快找来,属于她的自由时间不多了。
在最后的自由时刻,双叶去哪里?回故乡!受难的女儿啊,总是本能的要扑向故乡的怀里。
趁着夜色,双叶迅速跳上了开往故乡的列车,并且给主任朝云打了电话,双叶与朝云关系融洽,双叶得以以最平淡的语气说,家里有点事,她请两天假。
故乡,快快张开羽翼,将你有罪的女儿掩藏!
列车单调前行,双叶想不真切那利刃入腹刹那的情形,孔方是生是死?追捕她的警察也许快到她的故乡了吧,父母又该是如何惊惶!双叶赶不走这些恐怖的想法,神经在长时间的极度紧张之后,最后无奈、盲目地松弛了一些。列车,承载一切,将一切或急或慢的思维全归于一个速度,如果有人来追捕也只好按照列车的速度束手就擒。也许,等不及她从省城转车回到故乡,她就会被捕。
省城,犹如一星光亮闪过双叶在黑暗中狂奔的心。在那数百万人口中找到袁双叶,是不是要比在那个小山村里找到她费功夫一些!省城,还有一片楼宇里存着双叶一个美好的梦幻。也许,她该在列车到达省城之前就下车;也许,她该再去那个楼宇里寻一回梦幻,哪怕是当场被捕。
第一次去看心理医师还是在两年前。
那一年,双叶与孔方的夫妻关系已经交织成了一张铁索网,双叶的举手投足都受到孔方的指摘与诋毁,双叶找不到一点出路,双叶觉得人生的天空灰暗而广大,一门心思的想着打破这铁网,哪怕是鱼死网破。更可怕的是,双叶渐渐产生了一种凡事皆被人监督管束的感觉,这种感觉如魔鬼附身,将双叶越缚越紧。双叶知道,是她的心里感觉系统出了问题。两年了,也许李医师已经忘记她这个就诊者了,尽管那一次长达五个小时的咨询之后,李医师说过:下次来,你不必挂号了。
李佳木,他是万千人的心理医师,不单单是她袁双叶的。两年里,双叶得时刻提醒自己明白这一点。
当双叶于省人民医院的展示牌上无意看到这一个医生介绍,甚至仅仅是看到这个名字——李佳木,双叶就预感自己找到了合适的心理医生;整整五个小时的咨询,更是让双叶心生侥幸:她找到了自己的心理医生!
  咨询显然超时了,直到旁边有同事喊,“佳木,还不下班?” 
李医师,是天庭里洒下的一道光,明亮又温暖;李医师是一面镜子,映出生活本应有的美好;几个小时,李医师在双叶的眼里展现了一种双叶从未敢设想、却是一直深藏于心底的近乎完美的人格,近乎完美的生活图景。李医生的学识、休养、气质、甚至喜好,还有那一种宽容、担当,那一种智慧而将智慧深藏于拙的态度,竟然是那样合乎双叶心中的想象。一个陌生人,仅仅几个小时的交谈,却让双叶体会到一种处处被理解;一个陌生的李医师如此容易理解的事,为什么在孔方那里就成了无法通融,无法理解?
去对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智者,去说自己做下了生口舌、积暗怨、动利刃的事,这除了表明自己不可救治的愚蠢、粗陋,还能表明什么呢?
  
李医师的一言一语,成为最后自由生活里的直线想往,那言语里有着生活的种种可能性美好,双叶苦读诗书,不就是为了那么美好的生活么! 
与李医师对答,最美的是采摘李医师语言的花朵。
   “有什么事你可以说说,也许我并不能帮你什么,但我可以倾听。” 
这是双叶走进诊室空望着窗外,半天无语,李医师说的第一句话。这一句话让双叶两年里流着泪想了无数回。双叶就在这一句话里潮湿了眼睛。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失败,这样不会做妻子。”
“没关系,你说说。”
也许,他以为她要说到的是性,但双叶倾诉的是心。
心,这人与人之间最为根本、最是深远的分野。
像一团乱麻一样纠缠的生活还是叫双叶不知从哪一处说起,双叶只是流泪。
“双叶,这个名字很好,拙朴而古雅,温暖有质,我记得古诗中有“双叶石榴红半吐”的句子。”
双叶拭去泪水笑了。
“我奶奶给起的,我有一个姐姐,叫新叶,我家是养蚕的,我奶奶说,叶子多了蚕才多,就叫双叶。”
“奶奶很有智慧。”
“是个养蚕的农村老太太,不识字,其实又比我活得成功得多。”
那一年,双叶大学毕业作了市报记者,去了一家企业采访,几天后,报社的领导就亲自说媒。双叶当时并不知道,那个企业的领导就是孔方的父亲,孔方是那个企业的一名普通员工。
深刻的隔阂已于最初的一幕里定格。
订婚之前双方家长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让双叶想来犹在心痛。尽管父亲吸着烟,以一番谈吐全胜厂长,但双叶心里记住了厂长初见一个卖茧的农民时那一种傲慢,那一种不屑。
双叶和孔方在厂长办公室的里间等着父亲,孔方絮絮地在说着些什么。
双叶听得厂长在外间说:“你来做什么呢!”
“我找孔新社。”双叶一听见父亲的声音,连忙走出来。
“我就是,你有什么事。”语气里的那一种冷淡与傲慢。
 
“爸爸!”双叶见父亲穿着一身半新的衣服,皱着眉头站在门外。
“噢,你是,你是,你看你不早说!”厂长立刻别样的热情,连忙递烟,唤孔方去倒茶。
父亲分明感觉到了这一切,这样的会谈似乎成为一场谈判,平时几无言语的父亲发表了叫双叶吃惊的演讲;父亲的那一番谈吐,句谦意钢,不亢不卑,父亲的言语之中透露出对于双叶这一选择的真实失望。父亲说,“双叶从小念书上心,我满希望她能再有些进步,不想却要这样早早成家,自己的路得自己走,年轻人么,我现在再怎么说,双叶也是听不进去,就依他们吧。”
这一席话双叶一生难忘。尤其是在以后若干年里,父亲的这一席话愈发清晰地表明,父亲当时就已经料到了这一桩婚姻往后之种种。
在双叶年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挑着两个大大的茧包袱,双叶甚至忘记了父亲的模样,双叶记得的就是两个大大的白布包袱,中间一根扁担下瘦弱的父亲,因了包袱的遮挡,甚至父亲的背影也是模糊的。
 
最大的考验是来自医院,住院的人是弟弟木根,木根背了沉重的山芋回家,不幸滚下山坡,脾脏破裂需要手术。木根住进医院之后,父亲的身上只剩下了五十元的一张钱
 
木根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一天早晨药突然停了,药费却成了解决不了的问题。双叶还在哺乳假期。
双叶向孔方的头一次求助被果断的拒绝了。
双叶心急如焚,拿着微薄的几张钱赶火车去看弟弟,列车上还在徒然想着向哪个同事开口借钱。
在医院,双叶看见了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姐姐和姐夫。
“姐姐,木根怎么样!”
“没事,手术做好了,过几天就可以出院。”
“不是,不是说停药了!”
“已经用上了。”姐夫说。
“哪里来的钱?”
“反正是有了,过两天木根就可以出院了。”姐夫说。
“姐,钱从哪里来的呢!”
“问那干什么,总之是钱够了。”
“你姐和你姐夫抽了些血卖了。”父亲叹气道。
双叶叫了一声“姐姐,姐夫,”泪水就流了下来。
姐夫说,“抽那点血算个什么,看把双叶心疼的,你姐还没心疼我一下呢。”
姐姐说,“双叶急成啥了你还说笑!”
双叶真的心疼了,姐姐总有办法能使自己的丈夫如同是这个家里的长兄一样,与父亲和兄弟站在一道。
木根手术后日子一直过得不好,常常需要姐姐、姐夫体力和经济上的支助。
而双叶,少不了省下买衣服的钱,少不在奖金里攒下一些钱接济弟弟。木根成为双叶在城里,在这个家里生存的另一种背景,在村庄、父亲背景下的延伸;这延伸的背景依旧是村庄、是蚕桑、是贫穷。
这个背景在那个城里人孔方那里无时无刻不在强化。
3
 
从一场宴席上回来,孔方一进门就怒气冲冲:“你和他们说句话就把你的金皮掉了,什么金皮,是怕你身上的土渣渣掉下来吧,你个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现在两条腿的哈蟆没有,两条腿的大学生遍地都是,你上了那个么烂脏大学有什么了不起!你一天到晚上班呢,挣钱呢,你挣一年工资都不如你和人家说一句话挣得钱多。”
“你要说多少话你和人家说去。”
先是抵毁她的村庄,再是诋毁她上的那个大学。
双叶提了包出来,步子沉重,整个人却像一块烧红了的铁,在炽烈燃烧,在飞旋速旋转,烧红了的烙铁,照亮了一切,同时也照见了燃烧过后那又黑又硬的不成形状。
  烧红了的铁块,那火红里炽热的疯狂, 
双叶回到办公室,冲上一杯咖啡,未来得及喝,便拔了姐姐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恰是姐姐。
   
“卖了多少?”
“还没数见呢。你有什么事?”
   
“说,你肯定有事呢,你不说我还憋在心里难受呢!哎,你姐夫回来了,你歇歇给咱做饭噢,是双叶。你姐夫动手做上了,你说。”
“姐姐,你说那人怎么能那样呢,嫌我不和他那些生意朋友说话,骂我上的是个什么烂脏大学,我真不能和这个人过了!孩子愿他怎么样呢,我快要气死了!”
“你呀,就有个欺负我的本事,你不会说,你不会骂!你说就那么个烂大学他们一老家子里考上几个;该骂你就出口,念书把你念憨了,尽让人家欺负;为什么要受他的欺负,模样不如他,学问不如他,你骂他,我不信他能把那话剥下来!你骂他是个工人小子,一个工人妈和一个工人爹把他做了一下倒算哪门子城里人!去问问他爷爷在哪一个山旮旯里刨土着哩,看看他爷爷刚撂下的老镢上干了没!根根梢梢一清二楚,装哪门子的名门大户呢,不就有两个臭钱么,连个教养都没有,说出来的话像野驴一样,还叫城里人呢,城里人就这么个野驴样子,尽做些面面光,里面脏的臭屎蛋蛋事。”
  电话里听姐姐一骂,双叶倒笑了,前一声笑是畅快,再一声笑便是无奈。骂,除了一刻泄愤,真能解决问题么。 
夫妻之间,只靠言语能沟通,能辨白么;如果心性不同,言语能沟通么。言语,是水上的花朵,是江上的船只,如果心灵是一片干涸、粗蠢,再是灵性优美、再是犀利睿智的言语又如何能够抵达。
言语之美,只能出自于美丽的心思,智慧的心灵。而在另一情形下,言语可以成为子弹、荆棘、甚至利刃。孔方在以粗暴之言谩骂否定双叶的一切。
“别唠叨那些闲话了,双叶那边电话不出钱!”双叶听见电话里姐夫的声音。
 
听着姐姐疲惫却自在自得的声音,双叶的心情也好起来。姐姐、姐夫正将父母亲当年的日子接过去,闲窑里的蚕,村后的桑树,圈里的哼哼着老在怀孕的猪妈妈;院子里,姐姐的两个女儿时常为一些小事拌嘴,正像当年的新叶和双叶两个。
姐姐的生活与大自然相融,心与四季天时相通,多么简单幸福,可这简单的生活却这出不起学费,不敢迈进自己妹妹城里的家;在乡村怡然自得的姐姐却无力于一切生活的难题。这不是诗意的生活,这是卑缩的生存。
 
踏上省城的大街,双叶立刻想到,如何去见李医师呢,去见李医师说自己正在被追捕,李医师会不会接待这样一个求助者。
李医师会不会认出她呢!一个昔时希望生活美好,现在的一个凶手,一个正在潜逃的杀人犯。
去见李医师,要不要说正在被追捕的事,不说,又说什么呢,如果警察到来,一切都没有必要再诉说,单为看李医师一眼,听听他的声音,对于一个被追捕的生命来说显得过分奢侈;她还有那样的心情临窗而坐对李医师倾诉生活中那扭结迸突,那化解不开的愁困么?
踯躅在大街上,双叶想起第一件事是该登记房间,长夜的冷与暗是那样深切地侵入她的五脏六腑,哪怕立刻被捕,她也不要在大街上度过这寒冷的夜晚。
双叶躺在床上,来不及想那万千的心思,便昏昏睡去。
门外一声响动,双叶从迷梦中惊得跳起来,警察来了,警察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这里来。
一声门响之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双叶呆呆的听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错了,在这最后的自由时间里,应该回故乡去,最后一次以自由之身与亲人团聚!思乡的情绪在这一刻里,在这异乡的旅馆里,来得这样炽烈辛辣,逼出滚滚的泪水。 
带给她以生命胎记的村庄,一定会以最温暖的怀抱迎接她的女儿;她女儿以生命的尊严,以赴死的代价,捍卫了出生的村庄在她心目中不容亵渎的位置。
“籁籁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一个在田园桑林中长大的孩子,一个在缫车吱吱的热气里出脱的姑娘,村庄的一切都溶入了她的生命中,一丝一缕都是生命的感觉,千丝万缕细亮纯洁。
满天的雾,满树的叶,满匾的茧。
   要收茧了,姐姐一双手伶俐地翻飞在茧树上,双叶隐约听见里面有响动,放在耳边摇一摇,哗啦拉的。 
  “姐姐,茧里面有个什么? 
“蛹。”
“蛹是个什么样子?”
“就是蛹那个样子。”
“哎呀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剪开看看!”
“那有什么好看的。”
“破了!姐姐!”
  剪刀啪地掉在地上。双叶看见一层白而坚韧的茧皮开了一个小洞,双叶的剪刀上还粘着一点黑黑的东西。 
双叶骇得脸色煞白,大哭起来。
“哭什么,胆小鬼!”姐姐说。
双叶看到茧里那个蛹了,双叶觉得像是剪在了自己身上;双叶不敢看蛹,一个死了的蚕儿的生命,可是一瞥之间,那个蜷缩、干瘪、丑陋的生命还是钻扑进双叶眼里了!
姐姐说,“你怕什么!它已经死了,它将来总是要死的。”
这双叶一把扔掉茧,连跳带叫,大哭起来!
双叶,一个养蚕人,害怕蛹。
“你害怕血吗?”李医师望着她,缓缓打断她的诉说。
“不,不怕,我害怕伤口。”
“但是蛹没有伤口,它是一个生命的正常终结状态。”
“我就是怕,提到它就害怕。”
“你想想,你为什么那么害怕蛹呢?”
  “不知道,我眼前老是有它蜷缩死亡的样子,丑陋而可怕。” 
“你害怕没有血的蜷缩和死亡,或者类死亡,比如像茧一样的。”
“是这样。”
  “你就像一个蛹一样,不,你像一只未飞的蛾一样压抑、包裹着自己,这包裹是这样的紧密,以至于面临着窒息的死亡;蛹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个熟识无睹的客观存在,但是对你来说,却是那样一个敏感而又沉重的存在。不知我这样说你是否认同?”李医师先是皱着眉,再是一个展开的微微的笑意:“蛹 
   
“其实,你又不必如此敏感,你对于蛹的恐惧,更多的是来源于童年的记忆,比如,你小时候无意中伤害了一个蛹,你认为这是伤害了一个生命,其实,你仅仅是导致一个茧不能出丝了。你忘掉这个,好吗!”
双叶永远记得那样亲切的微笑,智慧而善意的语言。
 
 
 
   
 
又一天来临了,警察会不会就在楼下,双叶突然颤抖起来。手铐、铁窗,她的蚕丝一样细弱、薄软的心灵不能承受这样的坚硬,这铁一样的冷酷,机器一样的粗暴;心中许多事一一前来,包括曾经的喜悦、神往,点点滴滴的冷泪扑在面上,打在心上。
这生活还经得起折腾、经得起杀戮么!双叶的生命早已在冷淡、轻蔑里泡得虚软脆弱。
天亮了,要不要去见李医师呢!她在省城突然下车为的是什么呢?以一个患者身份去见医师,而无法是一个朋友,甚至一个采访对象。
两年前,双叶第一次去见李医师时报的是真姓名,假地址,假职业,这一次,她要说出一个真实的被追捕者的身份么。
省人民医院里,人群稠密得叫人心烦,仿佛人世的悲苦与痛楚都集中到了这里。
李佳木主任医师的号满了,已经排在了三天之后,要不要挂?
要不要挂?双叶在心里问自己,她还有时间能等到三天以后么!
李医生温和地笑说:“下次来的时候你不必挂号,可以直接来找我。”
李医师在回复她的短迅里说:是那个害怕茧的“养蚕女”吧,忘了对你说,要真正不再害怕茧,也许是须破茧而飞。破茧而飞的那一刻,请告诉我。
破茧而飞!
双叶向五楼跑去,人影极少的楼梯上,她飞快地绕行,她要做什么,她竟是要去直接找李医师了,告诉他,她只有极有限的时间求见他!告诉他,那个养蚕女杀人了!
五楼,一号心理咨询室的门半闭着,就像两年前的那一次咨询,门闭着,但留有一线缝隙,如果空气要来访或是出去,都可以畅通无阻。
从门扉前走过,看不见李医师和咨询者的身影,偶尔的可以听见李医师的声音。
“没关系,你想说的话,可以详细的说说。”
那是李医师的声音,一直在响在双叶记忆里的,非常熟悉的声音。
在楼道里走了几个来回,双叶不便再停留,缓步下楼,心却狂奔回去,想要敲开李医师的门道一声别。
道一声别,如果李医师认不出她呢,认不出那个害怕蛹的患者呢,她的心之蝶何处飞!
双叶越跑越快,竟是逃奔下楼。
拥挤、喧哗的大街是安全的,双叶在人流中慢慢的走,定一定神,将李医师的面影、李医师的声音从心中渐渐赶远。
在李医师那里,她最后的提问是,怎么样才能让他不再蔑视,不再诋毁她。
他笑了。
这一笑,使她认识到她的这个问题过于笨拙。
“不,你混淆了一个概念,其实对方轻视的只是你的背景,而不是你个人。”
“可是,一个人怎么可以与背景完全分离呢!”
“哈哈,我怎么是遇到了一个对话的高手,而不是一个来做心理咨询的客人!是的,这样的分离很难,如果你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你所说的轻视与分歧,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家庭文化或阶层文化之间的轻视;你不觉得,你面对的问题其实并不仅仅你是个人的问题。”
“你是说我的家庭阶层和他的家庭阶层之间的矛盾。”
“是的,你其实很明白!所以说,你绝不仅仅是一个养蚕人!”
“最真实的身份,就是一个养蚕人。”
“你完全可以这样认同,但这是一个美丽却痛苦的认同。”
                 
6 
回故乡的汽车上,那晕晕乎乎的转折与前行。
双叶想起,如果现在回单位,刚好是两天假期满了,刚好是去上班的时候。双叶是多么渴望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啊。
在回乡的客车上,家园却变得模糊。
与这个家园的情感,永远也说不清;在城里的那个家中,关于家园、关于双叶出生地的话题永远是一个敏感话题,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症结。
双叶是不是太在乎孔方说她是一个农村人了!
双叶在心里是不是一直耻于承认她是一个养蚕人的女儿!
大脑头皮上滋的一声,双叶突然觉得一道神经性的刺痛和抽搐。
 
母亲说:“双叶你饿不饿,要不先给你做一点儿拌汤。”就像双叶是一个不能遵守饭时的孩子。
双叶说她不饿,说她先去姐姐家。母亲家里的安宁,更让双叶心惊:警察怎么会没有来呢?那么,警察会立刻来到母亲安静的庭园!
每逢过年回去看母亲,双叶都要去姐姐家。姐姐的家就在母亲家园十里之外,这一段弯弯的山路双叶和姐姐一路行去,短得就像没有距离一样。
去姐姐家说什么呢,在这最后的自由时刻,双叶多想和姐姐再守一刻的安然。
姐姐就像当年的祖母一样笑眯眯地站在硷畔上慈爱地瞅着双叶走上坡来。
“真的是双叶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这两天要回来!”
“你怎知道我会回来!”
“我会算卦呢。”
“你怎么算见我会回来呢?”
  “也不怎么,待会儿再告诉你。 
姐姐正在用碎布拼坐垫,各色碎布片在姐姐手里变成了色彩美丽的拼图,生活在姐姐这里原来可以这样朴素、这样精心。双叶一时间忘了逃奔之事,仔细的端详起来,这些久违的拼接布垫,让双叶一时恍惚,想起祖母为她们缝小褂,缝布娃娃时的岁月。
双叶仔细的看姐姐眼角明显的皱纹,想着姐姐在一天天的忙碌中,在身体累到极限中却也有一个姐夫可托付;姐夫就是姐姐温暖、厚实的一件大衣;姐姐脚下有坚实的大地,身边有温暖可靠的姐夫。双叶心里酸酸的、热热的,不知道是为姐姐高兴,还是羡慕姐姐。
双叶没有这样温暖的大衣,双叶薄软、透明的心身害怕来自这个城市的任何蔑视与谩骂。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双叶不该在这个走不到边际的城市做一个报纸编辑;双叶,一个乡村女子,就该像姐姐一样养蚕,卖茧,与一个不嫌弃她是乡村女子的乡村男子一起生活。在骨子里,双叶多么热爱这养蚕种桑的田园生活,在心里为这样的生活唱着颂歌,这如此清洁、宁静的生活!可是双叶在城市的生活里苦苦挣扎,正是因为她曾经的田园生活而受到嘲弄、轻视。双叶真的敢于走出那样城市生活么,诗意自在的生活非得付出这样的代价么?其间的贫困、辛劳使双叶感到害怕。
 
“姐姐,这些布垫美得简直可以办展览!”
“这不好,我给你看我的蝴蝶!”姐姐说。
姐姐打开的一张张剪纸里全都是飞舞的蝴蝶。华丽的翩翩飞舞的蝴蝶;朴素的红白相间火焰一样绚丽的蝴蝶;细腻的蝴蝶,敏感的蝴蝶;灵异的各姿各态、形状不同的蝴蝶。
双叶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姐姐的蝴蝶,是蝴蝶又不是蝴蝶;那在一张张白纸上盲目飞舞的各种蝴蝶,像精灵一样惹人怜惜;那异样的灵动,那剪刀下的智慧和妙想,那生命的飞翔,看得双叶惊出一身冷汗。
  姐姐的蝴蝶,仿佛一个翩然而飞的红蝙蝠,张大了嘴巴在笑;仿佛是一只睁着桃花眼的漂亮小姑娘,边角上装饰有飘飞的红带,那是戴着红领巾的姐姐和双叶;还有蝶穿着碎花的衣裳,是乡村女孩的感觉,仿佛盘附在桑树上的姐姐和双叶;姐姐的蝴蝶是正在醉舞、广舒长袖的贵妃;是一个抖开披风侧首回眸的美女;是一个冉冉而升的飞天,细细的身子,飘飘洒洒的蝶衣;是一片伸着长长触须的桑叶,又像是一团燃烧的美丽火焰;还有一只蝶是由大大小小的几只蛹堆成的,初看是蝶, 
“姐姐,这!”
“害怕了吧,我剪的时候也在想着你小时候那个鬼样子。”
“姐姐,我不怕了!”
“真美啊!姐姐。”
这精灵似的红蝴蝶美到双叶心里去了,双叶轻轻抚摸着那由大大小小的蛹组合成的一只蝶,心里是一阵轻柔的疼痛,眼里是蒙蒙的泪。
“是不是怕呢?双叶!”
“姐姐,蝴蝶也是蛹变的么,蛹变成蝴蝶以后还是蛹么!”双叶淋漓的泪水流下来。
“怎么了,双叶!”
“蛹变成蝶后还是蛹啊!”
“双叶,谁委屈你了!?”
“姐姐,变成蝴蝶的蛹就已经是蝴蝶了!为什么她不是蝶呢,她是最美丽的蝶!”
雪白的纸上,红色的蛹拼成的一只蝴蝶,那艳艳的、湿淋淋的红,像那雪白地板上鲜红的血迹。
双叶再不怕那个丑陋的、紧紧蜷缩的生命了,姐姐的剪刀将她幻化成了整整齐齐的红色圈纹蝶衣,姐姐的剪刀让蛹幻化为蝶,展翼而飞。
“你忘掉这个,好吗!”那是李医师的声音。
双叶忘不掉这个,但姐姐让蛹化为蝶了,双叶不再害怕。双叶在姐姐面前不住的流泪,不住的笑。
“你到底是怎了么,看你那个傻样儿!”姐姐也流泪了,从小到大,姐姐就像和双叶长着同一条泪腺似的。
“双叶,还有正事要问你呢,你离开你的家几天了?怎么突然回来了呢?”
“没有什么事,到省城采访,请了假顺路回家呆两天。”
“对姐姐你还不说实话!看你都累得脱了形了。”
“真的没事,就是工作有些烦。”
“你还说没事,孔方都住院了,你还在采访,还不开手机,你们是怎么了?我说你,你可不要学他孔方的样儿做事没个底限!”
“他住院了,你怎么知道!”
“你婆婆打来的电话,孔方前几天醉酒摔破了脾脏,已经做了手术,还要我先不要告诉咱爸妈。你也太过了,工作再忙,孔方住院你能不闻不问!”
“孔方摔跤了!他没死吗?”
“看你说的这是些什么话,他死了于你有什么好处!”
“我以为他已经死了!”
“尽说些不过脑子的话!他要死了,他是怎么喝的酒,又是怎么摔的跤,能不一一追究起来,我不信你能一点无过!”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真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快不要糊涂了,你还不快打电话问问家里。”
“家里?”
双叶打开手机,是朝云昨天来的短讯:真不够意思,你丈夫住院你还瞒着,什么时间合适,我们来医院看看。
 
       
 
  午后的一点点风是静的,甚至感觉不到它在肌肤上的存在。双叶茫然望着窗外,只听见纱窗在风中轻轻的一个响动, 
听见有脚步声响,等双叶看清时,孔方的父亲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灰白的头发,骤然间深深塌陷的双眼。孔方是独生子,孔方父亲的心痛,双叶在此刻的麻木中也是有感觉的。
“你回来了?我知道你回了娘家。”
双叶没有起身去倒茶,只是呆坐着,一颗枯死的心还需要什么礼貌么。
“怎么不回家呢,家里等着你呢。”
双叶落下泪来,她听到了一个字:“家”!
家,十多年的家,在抵毁中已经千疮百孔;心碎了,家虽存也是不存,更何况,是双叶又以一柄利刃在这千疮百孔中扎了一刀。
“方儿的手术很顺利,你不用担心!人,谁都会有糊涂的时候,这是咱们家里的事,你不用对外人说,不用害怕。”
“方儿,腹部发现了一个肿瘤,已经切除了,化验了,是不太好……因为是在早期,应该是没什么事。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吧,我只有这么一个方儿!”
双叶突然的将手一握,十指扭结。女儿的父亲!是的,他是女儿的父亲啊。
 
生活是如此的荒唐!
孔方的父亲还在说着些什么,苍白的头发,像鱼儿一样在嗡动的嘴唇,双叶却再也听不清了他的声音,双叶想起了订婚那一天,父亲和他见面的情景,那时,他是厂长,现在,他是一位焦心的父亲。
孔方的父亲要走了。说,“家里等着你呢!”
双叶不再是那个年轻的、急切地要变成一个城里人的大学生了;不再是那个面上清高,其实心里虚荣的刚刚跳过龙门的农村女子了。
双叶觉得此事甚荒唐,这一连串的事真荒唐,此时她的这一种心境也甚荒唐!
孔方是谁,孔方的面容是个什么样子,她仿佛是想不清楚了。她是早已经将孔方的面容在心里删除了,只剩下孔方那粗糙的、污蔑性的语言她无法删除。
想啊想,由模糊到清晰,由渺远到切近;渐渐的,那一张仿佛永远稚气的面容在她眼里清晰起来,那个声音在说着:“妈妈!”
对着窗外,双叶支颐而坐,纹丝未动,痴痴的。
要不要走进病房,要不要走进那个家?走进那个家又会怎么样呢?
女儿的家在那里!
风又动纱窗了。
双叶在想,这样的艰难抉择,可不可以去咨询李医师呢。望着窗外,想起那五个小时的对坐里,她只是望着窗外,听任自己诉说内心的伤痛,听李医师只言片语将她一团乱麻的生活分割、照亮。李医师站在生活的之外,站在一片祥云里,将生活轻轻点化。
呆坐桌前,袁双叶静静地望着窗外,听着风动纱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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