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上

尽管叶晖给辅国将军安排的住处在虎跑山庄，又借着过年人多事杂往天泽楼派去了不少人手，名义上是帮忙，其实私下里和他们都说好了，一定注意不要放不明人物进院子，这个不明人物是谁，不言而喻。

“阿英，你二弟真太热情。”李承恩虽然是轻车熟路翻墙头进来的，不过叶晖派的人手暗地里没少给他使绊子，李承恩客场，理亏的是自己，能忍则忍了。反正，突破围追堵截终于推开叶英窗户的时候，那人也没让自己碰一鼻子灰。

“二弟行事并无过错，年关将近，小心也是应该的。将军不好好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半夜扮登徒子？”叶英正打算休息，刚把头上的钗子卸下来，李承恩从妆奁里拿了梳子，替他梳理顺了头发。冬天洗头不太方便，今日沐浴时候叶英没有洗，盘的有些久了，漫长银发微微打了卷儿，显得很慵懒。

“我坐一会儿就走，你累了就先睡。”端着叶英的茶盅喝了一口，叶英房里暖和的不像样子，他穿着冬衣这才进来就热得一身汗，叶英只着棉质亵衣，赤足站住榻前的厚毛毯上，屋子的四个角都有暖炉，正中还有专门的柜炉，有棱角的地方都包裹厚厚毛皮，想必是怕他不小心烫伤。李承恩坐在炉子边上，鼻端是常年燃着的沉水香的味道，自己也有点昏昏欲睡了。

“明日就是除夕，家里惯常是要守岁的，将军今天还是回去早些休息才好。”叶英发觉他突然就不说话了，轻声提醒。

“嗯，劳烦叶庄主借个地方，某不认识路，就在庄主这里凑活一晚吧。”李承恩开始无赖，解开自己的衣服和叶英的放在一起。

“那就委屈将军在这里睡了。”叶英足尖点了点地上的毛毯，自己到床上拉过被子躺好，丝毫没有给李承恩让一点地方的意思。寝台很大，躺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李承恩也不是没在上面占过一席之地，这时候叶英的态度这般坚决，要是硬爬上去免不了又得大动干戈，惊动了其他的人就说不清楚了，委委屈屈地捡起来叶英刚扔下来的靠枕和锦被窝在毛毯上，好在真的是很暖和。

“阿英？你睡了么？”李承恩躺下反而不困了。

“将军睡不着的话，就去外面转一圈好了，二弟的人会陪你好好玩玩。”

“……呃，晚安。”

腊月三十。

除夕。

叶英醒的很早，然后准确无误地在床上就风插云景。

所以李承恩也醒了，没乖乖在地上睡的后果就是在地上起床。

一大早藏剑山庄就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年夜饭是个大工程，加上还有祭祀之类的活动。罗浮仙准时来敲门，叶英叫她先候着不必进来了。李承恩先穿戴好了，又开始帮叶英梳头，等繁复的礼服一件一件都套在身上的时候，楼外楼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了。老庄主这几天在二儿子那住着，除去回来头一天叶英和弟弟们陪着吃了饭，都没有露面。

叶英简单用了几块儿点心，示意李承恩赶紧回去，到时候了再带着东西过来一起吃晚饭。李承恩自讨没趣儿，叶英想着人家大老远跑过来了，这么冷落着是有点说不过去，临走前讨好似的说：“明天就没事儿了，晚上就留在这儿吧？”

既然叶英这样提出了“邀请”李承恩也算是吃了个定心丸，屁颠屁颠地跑回去虎跑山庄，还在路上碰见了叶绮菲和叶凡，叔侄俩骑着一匹马急匆匆地往君风院赶，也没顾得上打招呼。

祭祖的事情都安排的差不多了，老庄主先问了问藏剑山庄今年的进项，又转而提起几个儿子的家事。叶英房里还住着一个人都不是新闻了，叶孟秋实在是难以启齿，这会儿就拿三儿子开刀，先发一通脾气说叶绮菲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叶炜就由着她和五叔叔整日胡混不做正经事，传出去了藏剑小姐的脸往什么地方搁？然后又含沙射影地揪着明教和藏剑那点冲突不放。的确，三庄主有位西域客人，既然是客人，私人的身份，和两家恩怨又有什么关系，叶炜默默听着，永远都是没有表情的那副样子。

三子的沉默让老庄主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了，又开始数落幺子，唐门的女孩子是你能碰的人吗？先不说唐门和藏剑的渊源，就算是清清白白无冤无仇，江南的女孩子多好，恬静懂事，为什么非得找个蛮夷之地的野丫头。叶凡可不像几个哥哥那么好脾气，当即就和老爹翻了脸，闹着要去唐家堡，叶绮菲这会儿也从外头冲进来抱着小叔叔的腿，要走就带着她一块儿，不然白准备了新年节目。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叶孟秋拄着拐杖就要出去，叶晖一直是和事老，赶紧扶父亲坐下，亲自捧了茶，帮着叶孟秋数落弟弟。

“别说你弟弟，你呢？晖儿啊，曲教主的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怎么也得再找一个吧？”得了，引火烧身了吧二庄主。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一阵子，罗浮仙进来说午膳快准备好了，这才拯救了如履薄冰的五兄弟，叶婧衣的事情，众人心照不宣没有提起，但是在阖家团圆的日子，不能不说心里是很难过的。小妹妹至今杳无音讯，下落可能和明教有点关系，叶炜问了很多次，房里的“客人”柳浮云也只说，尽最大努力去查，能不能查到，只能看天意。

好在吃饭时候老爷子心情还不错，几个小辈儿轮番说着吉祥话，也算热热闹闹地过年了。

重头戏都在晚上，院子里丫鬟们跑来跑去的准备着烟花爆竹一类，小孩子们在后院里玩儿着小花炮，难得叶绮菲竟然不在，不知道和她五叔叔密谋什么。李承恩吃过午饭，也拎着自己带过来的东西回到天泽楼，叶家兄弟应该在宗庙祭祖，他左右无事，溜进灶房去。

南方不太流行吃偃月馄饨，但是在洛阳这是年夜饭上必备的一样东西，李承恩还是秉承着自己在东都的习惯，找来面粉酥油猪肉青菜等配料自顾自和面擀皮儿不假他人之手，藏剑的人哪里敢让辅国大将军动手，就算和身份无关，来者是客，回头上面怪罪下来了可怎么好。

李承恩不管那些门道，他们这些南方伢儿，就算是想帮忙也不知道该怎么帮，还不如不要过来添乱。包了几个忽然想起什么，问下人要了几枚大钱，洗干净包进混沌里，打算讨个彩头。忙活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天擦黑的时候年夜饭准备好了，叶英他们也都回到楼外楼。

兄弟几人都穿着藏剑山庄正式的礼服，金衣华美光彩夺目。站在楼前的台阶上，簇拥着叶孟秋，老庄主今天也容光焕发，兴致起来了从叶凡手里抽过佩剑，走到院子中央舞一套四季剑法，颇有些老当益壮的架势。众弟子都鼓掌叫——“好！”叫的最响的是……天策府主李承恩。

叶孟秋哼一声，当年跟着老将军来参见名剑大会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如今也成了大统领，死乞白赖地跑到这儿来过年，民不与官斗，打也打不走，看着又膈应，真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侍女领着众人在正厅落座，座位怎么安排，到让罗浮仙犯了难，以前叶孟秋在的时候，自然坐上首，叶英叶晖在两侧，叶孟秋后来不在，叶英上首，几个弟弟按顺序排好就可以了。今年多了个李承恩，要是按照身份地位来说，李承恩应该在上首，按照长幼尊卑，叶孟秋在上首，要是按照藏剑如今的族长最大的话，叶英坐上首没的说。还有就是李承恩究竟以什么身份来吃这顿年夜饭？如果是真打着“军民同乐”的旗号，官家来的人那必须是主客，要是当做纯家宴，那么李承恩就是倒插门的“…婿”该和叶英坐在一起。

最后悄悄问了问叶英，叶英也转不过来弯儿，不过叶晖比叶英清楚得多，他来不来，这都是家宴，管他大统领还是大将军，既然是大哥的…就得按照藏剑的规矩，坐在叶英后身。扶着叶孟秋坐在上首，叶英坐在右侧，叶晖吩咐侍女给大统领加个凳子，小丫鬟数了数说，一个也不少啊，叶晖说：“把那个大椅撤下去，换个小点的方凳。”方凳……不是给媳妇儿们坐的么…不过不敢违背二庄主意思，就立刻让人换了座。李承恩看见自己的凳子，苦笑着坐下，桌上只有自己和叶绮菲小丫头坐这种给女眷坐的椅子。明白这是叶晖给自己下马威呢，果然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不把自己折腾够本了绝对不会罢手。

叶英不管这些，李承恩坐在旁边正好还能帮着自己夹菜，这时候菜还没上来，桌面上就几碟点心，和平时的样式不太一样，叶绮菲伸手抓了一块儿，叶炜连忙拦着，低声训斥道大人还没动筷子，这样不懂规矩不好。叶绮菲冲爹爹做了个鬼脸，自顾自吃起来，圆圆的酥饼，上面刻着牡丹花的图案，咬一口花香立时冲进口里，咦？这不是江南的点心。李承恩道：“洛阳特产，大家都尝尝。”

叶孟秋继续，哼。一包牡丹饼……换了个儿子…亏本！

叶英没有动手，李承恩凑在他耳朵边，这会儿不吃就不吃吧，有专门给你带的，在房里放着我们回去了自己吃。各色菜品陆陆续续端上来，叶英偶尔夹一两箸子，细嚼慢咽的。过年讲究吃五辛盘，好几道菜都放着花椒辣椒之类的东西，叶英不喜欢，李承恩也没迫着他吃，仔细挑拣了清淡可口的放在他碗里。叶凡端着酒杯子挨个儿敬过去，还特地和李承恩多喝了几杯。李承恩也很大方，带过来的不光有各色小食特产，御赐的屠苏酒两大坛子，权当送给叶孟秋的贺礼。酒过三巡，众人也都放开了，行酒令猜谜面好不热闹。一会儿偃月馄饨熟了，侍女捧着个鸳鸯翠玉大盘，里面白生生圆滚滚的一堆儿偃月形状的馄饨，煞是可爱，李承恩眼尖认出了自己包的那个带着彩头的，立刻给叶英夹过去，叶英也象征性地给叶孟秋和几个弟弟夹了几个到盘子里。

“！”南方人自然不懂得过年的习惯，叶英不知道馄饨里除了馅儿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咯嘣”一声在饭桌上格外清晰，这时候也顾不得形象了，立刻捂住了嘴巴。罗浮仙赶紧过来看是怎么了，“当啷”一枚金色的大钱落在盘子里，罗浮仙早就听了下人报上来的李将军下午在灶房的“英雄事迹”笑说，这是李将军给的彩头呢，吃到了福钱有好运气。众人看着叶英蹙着眉毛轻轻揉下巴的样子都笑起来，问李承恩有什么讲究。

“既然是大庄主吃到了，就提个要求，某无所不从。”反正阿英不会为难自己，说什么都一口答应就行了呗。叶英略想了想，自己附到李承恩耳畔轻声说了句什么，桌上的各位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李承恩的脸白了白，神色有一瞬间的慌张，可是话都说出去了也反悔不了，又是在人家地盘上，只得嗫嚅一声：“……如君所愿。”任是几个人再好奇，叶英只是高深莫测地一笑，李承恩打着哈哈“喝酒，喝酒……”自己壮士断腕一样喝了满满一碗花椒酒，辣的眼泪都要流出来。

反正是人家“小两口”的事情，别人也不好意思问，想着既然李将军答应了，那应该也不是什么难办到的事，自己大哥（大伯）高兴就好，叶孟秋没听见，也没兴趣。

叶凡和叶绮菲趁众人不注意悄悄离席，一会儿就有人进来说请大家移步到院里去，看来有压轴的节目了，李承恩扶着叶英和他们几个站在门口，说来也怪，这几日天气好的不得了，今天才有点阴天的意思，这时候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吃饭功夫就积了薄薄一层，叶凡也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戏班子，吹拉弹唱一应俱全，院子中央两个穿着戏服的“小鬼儿”都带着黑红相间的面具，表情狰狞，随着鼓点舞蹈起来，一旁的几个弟子还配合着击鼓摇铃，大鬼身法高超，抬腿下腰动作柔中带刚，小鬼有点站不稳当，扭腰摆臀憨态可掬。这是过年一定要有的仪式——驱傩舞。一般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子扮成“傩”的样子，小辈里只有个女孩子叶绮菲，所以只能有叶凡来领舞，叫做“方相士”，这样的祭祀旨在驱除瘟疫，祈祷全家健康平安。

小孩子们没见过这样的表演，新奇地一直拍手，就是大人，也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叶英小时候家里不太讲究这些，李承恩就在旁边细细给他讲风俗由来，雪不很大，叶英没穿大氅，李承恩侧身站到他前面，挡住落下来的雪花，他喝了不少酒，心里还在忐忑饭桌上那个约定，希望叶英这是喝多了一时兴起的话，一会儿找点别的事情做，最好是让他忘了才好。

叶英可是惦记着刚才说好的，其实也不是非要……不过既然他答应得这么爽快，自己得抓住这个机会才是。不过真要……还不一定……嗯……

所以两个人都没专心看表演，而是在为同一件事儿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