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离去的这一年(王严洁)
(2019-05-28 14:0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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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
分类: 亲子关系 |
一直是妈妈和朋友眼中的胖妹妹的我,生完孩子,才逼自己走上了减肥路。我瘦身了,胖妹妹成了白骨精。得意时,只有妈妈急得要命,打电话问,是不是生癌?这个声音还在耳边,震荡的频率还没回到原点,向来壮实的妈妈却在2011年底查出白血病,十六个月后走了。当大家在怀念一位叫程乃珊的作家时,只有我在想念妈妈,而非她的成就,更没有想借她的名搭一段顺风车。因为这种名利的代价换不回我的妈妈,我宁愿用快乐换回个普通妈妈而非名人。这一年,当有人说他为我妈妈做了什么会成为印刷品时,我都拒绝一读。这一年,我还是以旧金山作为生活重心,假如没有丈夫的支持,我大概精神和肉身也都不在了。这副坚强的手臂让我的生活过得仍有水准,只是每次想到妈妈没有了,心里总有隐隐的痛。
妈妈一直是勤奋和肯吃苦的,显然和她的外表格格不入,当初我们在香港,平日都是上班族,忙于在各自岗位上加班。到周末,我忙着睡觉补充一周欠下的睡眠,妈妈就马不停蹄地写专栏。虽然她搞不清编辑的名字,但对什么时候要什么稿,她从来一清二楚。这一幕的印象太深,以至我这一年的梦见,都是回到香港,我下班去买菜,她在家里赶稿子。当时,我们同一屋檐下也是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错峰的作息叫我们养成每天会打电话到对方办公室的习惯,来确定彼此都安好。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去了美国,中间即使隔了太平洋,我们还是坚持每天通话几次。她回到上海后,会每天说自己参加了个什么活动遇到什么人,人家说了什么她又说回什么,我也会详细告诉这一天美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有次我说家里来了客人,但依旧不停地和她说电话,妈妈担心失礼,我说没关系,对方是聋哑人,妈妈哈哈之后无语。她那爽朗的笑声一直到去年病中。到生命的最后,她只会听而不再说,我知道她真的累了。以往普通白开水对白母女一聊就会变成气泡水的效果已成绝唱,一切已经被带走。
写作对妈妈是开心的,她可以顺手写出、娓娓道来的,都是家族内发生过的事。妈妈用自己的心感受到家庭内的种种,写出来娱乐了自己,赢得了掌声。纵然有些后来者意图用同样的手法,只是山寨货,经不起推敲。假想这一年来,妈妈在天堂做神,看着人间那么些人在试图变成某乃珊,而忘记做自己,妈妈一定在天堂哈哈大笑。换在以前,她定会第一个打电话给我,说告诉你个有趣的事。只是这条电话线彼此有号码和方向,但却无法打到对方。
记忆总是闪回十八年前。我坚持要去美国,妈妈则要回上海。我们都无法说服对方留在香港。对我来说思想上的自由远比社会地位来得更加重要,妈妈却坚持她的写作需要上海的土壤,否则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生花。当她送我上飞机时,母女还一路在吵架,刀光剑影到了机场终于变成眼泪。妈妈忽然坚强地说:“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这个话我当初不信由这个一直被认为是糊涂虫的妈妈说出口,而日后当我消沉时,常会想起妈妈的这句话,我会信她,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在美国生老大时,特别紧张,第一次感叹假如妈妈在就好了。老公就开始开玩笑,你妈妈在,肯定要办一次签名售书活动,然后再上个电视采访,她还是忙她的,生孩子时你们还是就通个电话,当她来过吧。我的糊涂妈在得知自己当外婆之后,寄来贺卡,连自己外孙的名字也是写错的。我告诉她,她哈哈哈,我也哈哈哈。等我生老二时,她坦白地告诉我,她觉得老二没有老大可爱,她卡就省掉不寄了。这个率直的人就是我的妈妈,也是我最喜欢的她的个性。
妈妈和我在观念上总是有很多不同,以至于我们的文字是迥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每次她有新书出版,都会邀请我读一下,且叫我留言她的博客说书有多好,然后还热衷于替编辑向我约稿,追截止日。有时发现我不肯动笔头,会打电话给女婿,叫女婿盯稿。等我稿子到了,妈妈会托人放大电脑上的字,然后替我修改,事后还非常得意地告诉我那叫妙笔生花。我火冒三丈,电话里都是电闪雷鸣的用词。此后妈妈不再改稿,而是在聊天时问我手头在写什么,一听题材可以,马上说,你不用写了,这个素材我要了,肯定写得比你好,然后就用一个我们家里常说的笑话来掩盖自己的霸道——话说有个公公喝儿媳妇的母乳,儿子看了非常不爽,公公说你喝我老婆很多年的奶我都不介意,我今天才喝你老婆几口你就生气?妈妈把截稿的故事用“喝奶”来形容说:我养了你那么大,没问你要过什么,问你要个素材你就生气啊?于是每次当我说在写什么时,我会提前问她是否需要“喝奶”?去年妈妈走了,不再会有人因为素材“喝奶”了。
妈妈已在天堂一年,我依旧在人间做人,和自己喜欢不喜欢的人打交道。回到一年前的上海,以为是人走茶凉,结果一切对我还是充满生机和希望。感谢妈妈当初的一路培养,令我很早就建立自己独立的有质量的社交圈,也幸好有这么个圈,在去年我最艰难之际,这群朋友伸出援手,黑夜中每人都扶了我一把,让我走出谷底。妈妈以后,好朋友们依旧巩固地存在。因为这个圈本来就不是来自我的妈妈,却因为妈妈我们走在一起。
妈妈一周年,听说克勒门要办一场妈妈周年纪念主题会。我感谢他们的有心。其实第一年或许只是去年的延伸,我倒是希望十年后,假如有市民自发为妈妈做主题纪念会,也许那才证明她对人的影响是深远的。
现在妈妈在福寿园,本来以为选了一块安静的福地,现在也不是那么安静。好在她喜欢热闹,可以在天堂重新组合一个作协创作班子。她人品好,可以堂堂正正站在上帝面前接受裁决。她应该在天堂对我会心一笑:女儿真的有点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