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这样一个雨疏泪落、风急哀愁的时节，一个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秘密犹如压在心口的巨石，似有不堪回首之慨，唯有把秘密寄托在文字之中，才能将心中的愧疚释怀。这个不能说的秘密与我最爱的奶奶有关，忆起当年奶奶下葬的时候，我的父辈们在她的坟堆上铺满了黝青的草皮，沿着坟头的四周种满了苍翠的松柏。如今，我小少离家出走十五年了，乡音已改、容颜已幕，但对奶奶那片哀思、那些愧疚有如那黝青的青草、苍翠的松柏越长越茂盛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恰好今夜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打乱人的记忆，我还清晰地记得，奶奶走的那年，我才十岁。我家的房子建在那依山傍坡的半山腰，奶奶就住在山脚下，不知何故那天早上，屋后梨子树上的乌鸦凄厉地惨叫。昨天，母亲带着弟妹们去走亲戚了还未回家，家中只有我和姐姐，姐妹俩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坏了，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也听父辈们说起“乌鸦叫、祸事到！”正在惶恐之余，我的奶奶拄着拐杖一跛一跛地站在门前，使劲地叫唤着姐姐的名字：“xx，快起床了，要煮猪潲了！不然，你妈妈回来又要骂你们。”姐姐在屋里应了一声后，七十多岁的奶奶又拄着拐杖一跛一跛地下去。
奶奶回去没多久，就倒在床上起不来，邻居赶来报信，说奶奶病了。姐姐说要下去看奶奶，让我帮着煮猪潲，可我害怕，不敢一个人在家。听着奶奶中气十足的声音，以为奶奶的病只不过是小毛病，我自告奋勇地对姐姐说：“你留在家，我去照顾奶奶。”姐姐或许害怕没有做好家务，会招妈妈骂，只好答应让我去。我这人天生就爱偷懒，碰上做家务，我都会找借口溜出去玩，何况这次只是去照顾奶奶，说不定到奶奶还有云片糕吃。我想着心里就偷着乐，一路唱着小调跑到奶奶家。
可事实远比我的想象要严重得多，我刚一走到奶奶的窗边还未推门时，就从窗格里看到奶奶如死灰的脸，面色腊黄、双眼睁大、一只手紧扶着床边，另一只在指向门口的方向似乎在求救。此时的奶奶已经说不出话来，爷爷不知到哪了，三伯父和伯母又早早地下地干活，而其他的叔伯们都在外面打工，不到过年一般不回来，看到奶奶的恐状，我吓坏了，不知找谁求救。正要转身朝邻居求救时，突然，奶奶又奇迹般地站起来，红光满面地站在房门口往外望了望，没有言语地又折身返回卧室的雕花床。我见奶奶这般，以为她病好没事了，我就赶着回家吃早饭上学。我刚回到家对姐姐报告说奶奶没事了的时候，邻居又赶来报信说：“XX和XXX，你娭毑死了！”后来，我才知道奶奶这是红光返照。
从小就是奶奶带大的姐姐，与奶奶的感情特别深，一听到奶奶离世，姐姐是连滚带爬、泪流满面地冲进奶奶居住的房子，趴在奶奶的床前长跪不起。过了好一阵子，姐姐才醒过神来，对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口里还喋喋不休地骂着：“不是说娭毑没事吗？你不是说你能照顾奶奶吗？怎么一眨眼娭毑就死了？你还我娭毑、娭毑……”姐姐的声声痛哭令我无言以对，我知道自己今天犯下天大的错误、不可饶恕的错误、一辈子都弥补不了的错误……可只有十岁的我毕竟还是孩子，哪里经受得住姐姐地痛打和唾骂，我负气般地说：“奶奶又不是我害死的，她自己死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就是你害死的，我说我去照顾娭毑，你偷懒贪耍说你要去。如果我去了，娭毑就不会死。”姐姐咬着牙恨恨地对我说，她那带泪的双眼喷射出的严峻神色足可以杀死我。
打不过姐姐也说不过她的我坚信自己没有害死奶奶，我只好等着母亲回来还我公道。母亲一见我身上被姐姐打出来的伤痕，心痛不已。不由分说，母亲操起扫帚对着姐姐就是一顿教训。姐姐没有躲，任凭母亲揍也不改口，坚称是我害死了奶奶。母亲气急了：“生死有命，娭毑是老死的，你怪妹妹就是蛮不讲理。”
后来、后来，发生一件事让我明白，姐姐说得没错，是我害死了奶奶。过了头七后，奶奶托梦给我，说她走的那天只是咳嗽，一口痰上不来，如果我拍拍她的背或者递杯水给她喝，她就会没事。梦一醒，我吓出一身冷汗。不久，我也病了，母亲四处为我求医，吃药打针总是不见好。母亲相信我是中了邪了，从庙里给我求了平安符挂在我身上，讨了一碗平安水与我饮下。夜晚还在我睡的枕头下面放了一把菜刀镇邪。慢慢地，我年岁大了，到了上初中的年纪，知道的知识越来越多，也明白奶奶托梦给我，实际上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的生老病死，一切主宰都由大自然掌握着，非人力可为、也非人力可逆转。虽然如此，可我的内心仍然摆脱不了对奶奶的愧疚。
与今天的暴雨倾盆相比，生于酷寒的冬季卒于炎热时节的奶奶，走时正值秋老虎季节，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农村有句古话照应了奶奶这一生“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奶奶从小就是命运多舛，丫环出身的她不知自己的爹娘是谁，也不知自己生于何年何月，只是她所侍奉的小姐生于十二月十六，她也跟着是那天过生日。奶奶所经历的那个时代大变革让她吃尽了苦头，等到她老来享福时，却又过早地撒手人寰。
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奶奶对我的恩情比天大、比海深。母亲生下我时，第一胎已经是女儿，如今我又再是女娃，令到这个大家庭的大家长爷爷对我是不闻不问，欲放言把我扔出去给别人捡回去养，卑微的母亲没有主意，家中唯一能抵抗爷爷的就只有奶奶了，是奶奶坚持要将我留下来。
趁着夜晚的雨夜，我回忆起奶奶对我的点点滴滴，却发现自己真的很不孝。那时，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在家要下地干活，我被扔给了奶奶照看，皮得像男孩子性格的我，经常在外面惹事生非，惹得伙伴们和他们的父母来投诉我，气急的奶奶拄着拐杖一跛一跛地追着我教训，我看得出奶奶对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可我还像没事人地嘲笑她追不上我……
冬天的时候，我特别怕冷，奶奶怕我冷，就把小烘箱放在被窝里让我烤火，没想到意外发生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被窝失火了，奶奶舍命救我，忘记扑灭自己后背上的那团烈火，奶奶的后背被烧出一块大疤痕……
还有，奶奶总是手把手地教我女红，说：“女孩子要知书达理、要通晓针线粗活，才能嫁得好郎君！”可惜，我辜负了奶奶，到今天也没有学会奶奶教给我的女红，时时想起，我特别脸红难安。
还有、还有，我学习不好挨母亲打时，奶奶总是把我往她身后一揽，不让母亲的根子接近我，甚至，还跟我母亲反脸……我还没有学会发誓对奶奶好时，还没有买过一件礼物、一颗糖给奶奶，她老人家就永远离开了我！
奶奶走了，她是带着遗憾走的，她的遗憾是我这个她最爱的孙女给，每当想起奶奶那慈祥又布满皱纹的笑脸，我就在心里恨自己童年时的无知！恨自己的贪玩，如果我主动承担家务让姐姐去照顾奶奶，或许奶奶就不会走了；又如果我当年再谨慎点、对奶奶多照顾点，说不定奶奶定能长命百岁，安然地享受五代同堂的天伦之乐呢！所以，我祈求，奶奶，你在天国一定要原谅你这个少年不经事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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