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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边说完,那边张妈行刑已毕,拖上来时腿臀处尽是血迹斑斑,田乐婉一见,眼泪便再也忍不住,欲爬过去,却猛然想起这是公堂,又不敢挪动半点。
刘士季别过视线,淡淡道:“张氏,你可想说实话了?”
张妈颤抖着抬起头,一脸都是汗与泪,她抖着嘴唇,看了眼一旁的田乐婉,咬牙道:“大人,我招。”
田乐婉睁大眼,却听张妈道:“大爷并非我家娘子所杀。”
刘士季挑了挑眉毛,问:“那是谁杀的?”
张妈盯着地下,忽而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是老奴一人所为,与我家娘子全无半点干系。”
“不,”田乐婉立即摇头道,“是我持的匕首……”
“可握着您的手把它捅入大爷腰腹的,是我。”张妈哑声道,“娘子,莫要再替我遮掩了,老奴在田家三十载,一身皆是先夫人所赐,能替你杀了大爷,老奴死而无憾……”
“你是不是死而无憾,还待本官来断。”刘士季与许璋对望一眼,道:“好似天色已晚,腹中饥饿,许大人,不若今日先审到此,明日再继续如何?”
许璋微微一诧异,随即点头道:“但凭刘提刑做主便是。”
刘士季一拍惊堂木,断然道:“退堂。”
衙役上前押了田乐婉就走,临走前,她忽而听见许璋说了声:“怀安兄,这案子……”
田乐婉浑身一震,张大眼睛望过去,刘士季面沉如水,看着她,淡淡地道:“还不快快将人犯押下去?”
田乐婉眼中的亮光渐渐黯淡,她缓缓垂下头,任由衙役推搡着退下。
三
女牢较之男牢干净了许多,吃食上也并不苛待,看女牢的牢头按理说油水并不如看男牢的多,然却往往有些意外之喜,如女犯若想往外传递消息,大多并非给钱多少贯,而是以身上钗钿环佩诸种首饰做礼,遇上家世好的女犯,一件首饰已抵得上百贯钱,要知道,在当今之世,八十贯已能买一个美貌多才的妾了。
比如这建昌县前县丞的女公子,死活要认杀人的大罪,可却偷偷褪下腕上一个白腻的玉镯,求他帮着照应点今日收监又吃过板子的老妪张氏。
这张氏乃提刑大人亲自点的邢,牢头如何为两句好话去得罪提刑大人?这会胡乱应下,不过哄那田娘子不晓世事罢了,待那玉镯到手,牢头哪里还管张氏死活?
他这里正吃酒哼曲儿,那边却听得外面一阵响动,牢头大怒,跳起来骂:“哪个不晓事的三更半夜来探监?任你是天皇老子,这时辰也不能见人!”
“本官也不能见么?”门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那牢头一愣,立即听门外一人怒喝:“瞎了你的狗眼,敢拦着提刑大人不让进?”
牢头一惊,心里暗暗骂娘,谁晓得提刑大人好好的不睡觉,半夜来提审人犯?他忙躬身开了门,被王德忠一把推了个踉跄,也不敢抱怨,躬身道:“不知大人深夜来访,小的怠慢了,小的该死。”
“起来吧,本官也是临时起意,倒叫你受了委屈。”刘士季进了来,先皱眉道,“怎的酒味甚浓?”
牢头忙跪下道:“长夜漫漫,小的也是无事可做,这才吃了点酒,大人恕罪,小的再也不敢……”
他边说边连连叩首,身子一动,衣襟里没藏好的玉镯便滚了出来,滴溜溜滚到刘士季足下。
刘士季弯腰捡起那玉镯,眼睛微眯,面上现出压抑不住的怒意。王德忠跟随他多年,立即一脚踹过去,骂:“大胆老狗,竟敢贪赃枉法,私收贿赂?”
牢头吓了个半死,哆哆嗦嗦爬起来道:“大人饶命啊大人,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刘士季一撩长袍,坐下道:“闭嘴,去把田娘子带来。”
“啊?”牢头惊骇地连连叩头道,“大人,小的敢对天发誓,小的只收了田娘子这一件首饰,小的从不亏待牢中女犯,求大人明鉴啊大人……”
王德忠举腿踢过去,喝道:“没听大人吩咐么?立即把田氏带上!”
牢头连滚带爬起身,哆哆嗦嗦找了钥匙,去女牢中提了田乐婉过来,也不敢给她带镣铐,一路嘀嘀咕咕求她等会在提刑大人跟前帮他美言几句,可惜那田乐婉只听到提刑大人四个字,便已心乱如麻,哪里还听得见他余下的话?
灯下再度端详田乐婉,倒有些朦胧柔和,仿佛往昔光阴再得回转,当年那一颦一笑皆动人心弦的女孩儿宛若又回到跟前。刘士季便是心硬如铁,此时也禁不住有些愣怔,他直直看了田乐婉半响,才回过神来,低声道:“田娘子,请起,坐。”
“大人跟前,哪有妾坐的份?”田乐婉站了起来,哑声道,“大人深夜提审妾,不知有何事想问妾?”
刘士季看着她,道:“你以为我要问什么?”
“自然是公堂上不好问之问。”
刘士季淡淡一笑,道:“田娘子,你瞧此为何物?”
他拿的是才刚捡到的白玉镯。
田乐婉一惊,低头道:“此乃妾之物,然妾已将之转赠牢头,故又不是妾之物。”
“你给得倒是大方。”刘士季冷冷道,“此玉镯材质乃羊脂白玉,产自天山之下,辗转千里,由我先祖购之。建炎年丁末,金人犯京师,我刘氏一门举家南迁,颠沛流离,家资煨烬,典当度日之时,先祖母却不舍此玉镯,言道留传后世嫡孙新妇。待我定亲之时,先母将一镯入聘礼之中,殷殷之意,尽在其中。岂料婚约被毁,聘礼却不见返还,这玉镯从此下落不明,因其内侧篆有刘字,故我还认得出来。田娘子,你不觉着,拿着别人家的东西行贿,有些厚颜么?”
田乐婉满脸羞愧,身子发抖,含泪道:“若非万不得已,妾又怎会舍此玉镯,只是张妈妈自幼将妾带大,说是主仆,情同母女,妾身陷囹圄,心中挂念却无钱打点,若早知此镯如斯珍贵,断不会……”
“难不成你不知这东西姓刘不姓田?”
田乐婉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是,可妾却视己身为刘氏妇,视此镯为妾之所有。当年先父见刘家败落执意退亲,可妾并无……”
刘士季一愣,心里忽而涌起嘲讽和说不出的憋闷,他禁不住出言嘲讽道:“田娘子,你莫不是见着刘怀安如今有了官身前程,起了些不该有的念想吧?”
田乐婉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着他,脸色刷一下变得雪白,身子一软瘫坐在地,过了半响,忽而面如死灰,点点头,自嘲一笑道:“是,大人说得对,是妾痴心妄想,是妾痴心妄想。”
她一连说了两个“痴心妄想”,一个比一个声音悲恸,眼中却始终不曾落下一滴泪来。刘士季听得烦躁不已,站起道:“你我前尘已了,本官此番前来乃是为案情。田氏,须知你一切作为,在本官面前不过自作聪明,你老实回答一句,田文锦真是你所杀?”
田乐婉抬起头,目光冷冽,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是妾所为,与张妈妈无关。”
刘士季厉声道:“你可想好了?”
田乐婉凛然道:“想好了。”
“不知死活!”
刘士季砰的一拍桌子,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四
这一日,刘士季单审张妈。
刘士季那夜离去时,曾留下“人犯若死,于案情无益”一语。牢头迷糊了会才明白他说什么,倒是田乐婉跪下恭恭敬敬冲他磕了头。
刘士季侧身不受她的礼,带着王德忠怒气气冲离去。
可牢头却不敢怠慢,不仅给张妈贴膏药,还寻了跌打大夫开个棍棒伤的方子,熬了药送进牢内,这在整个女牢,可算头一遭了。
也因此,张妈再度上堂,精神虽委顿,然却能好好答话。
她仍旧将杀人之责揽在自己头上。
据她所言,那日田文锦过府吃酒,她确在一旁伺候,酒过三巡时,田文锦与田乐婉发生争执,双方闹得不可开交,田乐婉更是手持匕首以死相挟,张氏生怕自家娘子想不开,忙上前夺刀,田文锦不仅不帮忙,还凑近前来,大加嘲弄。张氏一时不忿,抓了田乐婉的手直直将刀捅入田文锦腰肾之处,不出片刻他便一命呜呼。
刘士季冷漠地问:“你既如此爱护你家娘子,最初又为何会听任她顶罪?”
张妈妈黯然道:“老奴有私心,家中新妇怀了身子已足月,老奴想抱孙子。娘子与我道她若不顶罪,叔父田通仕亦不会放过这一家,倒不如她一人承担所有,也能给幼弟留条活路,让老奴颐养天年……”
刘士季冷冷一笑,道:“本官昨日提审田娘子,可不是这般说辞,她道与你情若母女,你不忍看她命丧黄泉,故不顾一切,捏造案情。”
张妈挺直腰板大声道:“大人且听老奴将此间缘故分辨一二:田家二房觊觎大房家产由来已久,非但如此,他们更瞧上了我家娘子名下的万贯嫁妆。当年娘子退亲后,他们年年上门做媒,不是要我家娘子嫁与二房娘家亲眷,便是要娘子做其上峰的填房。娘子寻死觅活,他们方消停了几年,现下老爷尸骨未寒,他们又打着大房无继的缘由,强要入嗣。大爷过继来便是长兄,届时还不是想怎么摆弄娘子便怎么摆弄?”
她愈说愈伤感,禁不住呜咽道:“这些年来,老奴目睹大爷如何欺侮我家娘子,早已将他恨之入骨,杀念一起,便再难打消。大人,老奴是做了一辈子粗活的人,逢年过节宰杀猪羊不在话下,我家娘子却娇生惯养,宰个鸡都下不去手,漫说宰个人了。娘子与我,谁能杀人不是明摆着的吗,大人明鉴啊……”
刘士季点点头,转头对许璋道:“这回她倒说得明白。”
许璋摇头晃脑道:“难得鞭辟入里,可见深思熟虑。”
刘士季勾起嘴角,道:“张氏,你想了两日,便是想这些?”
张妈一惊,惶惶然闭上嘴。
“这可如何是好,你说人是你杀的,田娘子却坚持人是她杀的。本官好生难断,”刘士季慢吞吞地道,“若再有个人证就好了。”
张妈飞快瞥了他一眼。
许璋道:“田县丞自原配夫人去后并未续弦,妾室季氏几与主母无疑,宅子里出了这么大事,季氏断不会一无所知。”
刘士季淡淡地道:“传季氏。”
田县丞寡妾季氏三十几岁上下,风韵犹存,生得远山眉含情目,韶华当盛之时想也是个出众的美人。田县丞原配去世后,他念旧情不愿续弦,宁愿租妾,遂初初与季氏订不过三年合约。然季氏貌美殷勤,深得田县丞之心,二年后又产下一子,遂由租变纳。田县丞当年为示对季氏宠爱,甚至补其一个“小妻”之礼,家中仆佣不称其为姨娘,倒称“二夫人”。
田县丞死后,季氏以幼子未成年为由不愿离去,仍留在田家为寡妾,平日里深居简出,倒也有几分寡妾之态。此番上公堂,亦一身素缟,低眉顺目,显得温良恭顺。
只刘士季阅人无数,却觉此妇人上堂下跪,动作呵气而成,姿态却美妙万千,这等风情非一日之功,便是建康城出名的教习手下,也得调教个两三年方能出一个仪态万千的妓子。不曾想先田县丞倒有这等艳福。
那就难怪她能从一个租妾变成“二夫人”了。
刘士季问:“季氏,田文锦被杀当晚,你在何处?”
季氏低头答:“那夜二爷染了风寒,奴衣不解带一旁伺候,大爷过府一应摆席吃酒,皆是娘子主理。”
“哦?那你就不曾听得什么?”
季氏似有些惶惑,将头垂得更低,怯弱地道:“大爷出事后奴才得丫鬟禀报,待奴赶往之时,大爷已毙命多时,娘子亦认了是她所为。”
“可现下张妈却道人是她杀的,与你家娘子无关。”刘士季似笑非笑地问,“你入田家十余年,当知此二人品性,依你看,哪个会杀人呢?”
季氏迅速抬头,瞥了张妈一眼,又转到刘士季身上,随即似乎胆小不敢再看,再度低头,小声抽泣道:“这让奴怎般说?我家娘子贤淑端庄,知书达理,奴自是望此事与她无关。然张妈亦是忠仆,服侍先夫人十数年,又服侍娘子十数年,如何能教奴说是她?”
刘士季眉毛一动,道:“说得极是。然若不将凶手绳之于法,不但天理难容,只怕田通仕亦不会善罢甘休,我听闻他近日已请动田氏族长,要为儿子被侄女所杀一事讨个说法?”
季氏哭声一顿,随即哭得更为凄凉:“可怜老爷尸骨未寒,家中却出了这等事,奴不过是个妾,二爷又小,二老爷再逼迫,奴也只能去投江了。大人,求您为奴等孤寡做主,指一条生路啊大人……”
“本提刑只主判案不论其他。不过,”刘士季停了停,方缓缓道,“若能早日结案,想来也能给田氏宗族一个交代。可现下却无人证……”
季氏哭声渐渐停歇,过了会,她犹豫地抬头瞥了眼张妈。
许璋喝道:“季氏,你若隐瞒不报,也是要吃板子的。”
季氏立即伏下身子叩首道:“非奴隐瞒不报,实是奴亦无十分确信。”
“讲!”
“那夜奴一听出事,便匆忙赶往,去得急,便无通报。待走进帘外,奴听得屋内娘子在与张妈哭泣,娘子道,道……”
张妈厉声骂道:“二夫人,老爷先夫人之灵都在头顶看着你呢,你要敢胡乱攀诬娘子,他们必饶你不得!”
“住嘴,咆哮公堂成何体统!把她的嘴堵上!”刘士季冷冷道,“季氏,你听到什么?”
季氏似乎十分害怕,瑟瑟发抖,摇头道:“奴定然是听错了,定然是听错了……”
“来人啊,季氏藐视公堂,给我拖下去!”刘士季一拍惊堂木,“打个十板子长长记性!”
季氏闻言,顿时花容失色,尖叫道:“奴不敢了,奴说实话,大人饶命,奴再不敢了……”
刘士季一抬手,道:“且慢,让她说。”
季氏结结巴巴道:“奴听得娘子对张妈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这怎生是好?张妈道,娘子莫怕,人是老奴杀的,一应往老奴身上推便是。娘子却道,妈妈年长,正要颐养天年,怎好让你顶罪,不成的。奴就只听得这两句,后面奴进了房,娘子便对奴道,二爷是她杀的,让奴寻人报二老爷,明日一早她便去公堂认罪。”
张妈在一旁呜呜直叫,却一声都发不出。
刘士季漠然道:“你记性不错。难为你慌乱之中,竟能将要命的两句话记得这般清楚。”
季氏眼里露出惶恐,颤声道:“奴对不住先老爷,奴也不想的……”
“你确实对不住田县丞,”刘士季淡淡地道,“据说他病榻之前,曾嘱娘子留一千贯于你,你若想嫁人也好,若想留下也罢,皆由得你。季氏,听闻你卖身做妾时的租金,三年不过二百四十贯,越三年涨为三百贯,念及你这些年劳苦功高,又曲意温柔,田县丞才遗你一千贯资财。他定然以为一千贯便是待你不薄了,季氏,你是否也如此以为?”
季氏脸色一白,道:“奴以为先老爷待奴情深意重,奴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
“是吗?得知田娘子有百万嫁妆,你却不过区区一千贯资财,两相比较,你亦仍心满意足?”
季氏哭道:“大人说这等话是要奴的命啊,奴不过卑贱之人,得伺候先老爷,在田家一呆多年已是天大的福分,又何敢不守本分,异想天开?大人若不信,可将奴的心剖出来,看看是黑是白,看看能否对天地日月。”
“刳腹剖心,虽可明志,却不在本朝律法之列。且人心乃经脉流转之缩,以血供之,以精养之,人心剖出皆为通红,任他是谁。”刘士季冷冷地道,“百万资财尽在咫尺,却偏生与你儿子无缘,难不成你便不曾动心?不想截下来占为己有?季氏,你若真个感念先田县丞之恩,又何必于舍家奴而取田娘子,处处语带机锋,不将之置于死地而不罢休?”
季氏哭得宛若雨打梨花,摇头道:“奴不曾,奴不曾有这等恶毒念头,是大人要奴据实禀报,奴不敢欺瞒公堂啊……”
刘士季不理会她,继续道:“可惜看中这百万贯钱的,不只你一人。田文锦若入嗣,其父子贪婪成性,届时莫说田娘子的嫁妆了,便是你儿子应分的庶子份额家产,你那一千贯,皆可能分文未得。”
“这可如何是好?”刘士季看着她问,“季氏,你要怎生想个法子令田文锦死于非命,却又与田娘子有关?”
他盯着季氏越来越白的脸色,步步紧逼问:“唯有设计令田娘子杀了田文锦,方可解决天大的难题了,你道是也不是?”
“可怎的半道上跑出来个忠心护主的张妈?这可麻烦了。”刘士季摇头道,“做大事不拘小节,少不得要亲身上阵才好。”
季氏骤然一抖,抬头厉声道:“大人要奴死,奴即刻便可撞死在这柱子上,可若要奴认下这滔天罪行,要奴名声尽毁,累及二爷,奴却是宁死不从!”
“先不过要打你十板子,你便吓得魂不守舍,现下怎的却宁死不屈了起来,”刘士季轻轻一笑,拍了下惊堂木道,“本官不过照常理推测一二罢了,你且稍安勿躁。”
“现下看点真凭实据吧,”他抬眼道:“传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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