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一个从村庄走进城市的人,如果要回乡探亲,那么他只要一踩上家乡的土地,他的语言便会自动从城市模式转化成村庄模式,声音里便自然而然带了土坷垃的味道,很贴切地融合在村子的土地、庄稼、河流的气息里,没有半点裂隙,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如果他还是一本正经地撇着城市腔,那么不仅他自己别扭,听他说话的村里人也别扭,一只狗要是在这时跑过他跟前,一定会扭过头来,汪汪汪地多叫上几声。在它眼里,这是个身份可疑的人,因为从他身上,闻不到一点熟悉的味道。
有个年轻人,进城半年,回来后,说话就没有村里人惯常的那种土味了,在街上,有个老人遇到他,问:啥时候回来的啊。他答:昨晚回来的。后来,老人对人说:小三说话真乐人,我问他啥时回来的,他说是坐着碗回来的。于是,这便成了村里人的笑谈。因为村里人说“夜来洪上”,从不说“昨晚”。
村里人说话生硬,不会拐弯,冲冲的。如果在饭点,两人迎面遇到了,就会互问“吃没吃”。但如果不是在饭点,两人遇到了,一人会问:干么去?另一人答:干……去。好像是站岗放哨的人,在盘问身份不明的路人一样。要是个城市人,莫名受到这样的盘问,便会生气:我去干啥,关你啥事?
村里人从不说“谢谢”。你如果浇地时顺便帮着把相邻的他的地一块儿浇了,他也不会对你说谢谢。但是当你家的庄稼长了杂草时,他来拔草,顺便也帮你家的也拔了,也不需要你说“谢谢”。
村里的妇女爱骂街,鸡丢了,墙头的丝瓜、南瓜被人摘了,就会叉着腰,在大街上开骂。骂的话里,荤的素的都有。她的心里是有所指的。但是隔不了两天,她就会和她心中的怀疑对象——一般是妇女,相约着,一起提着篮子去赶集了。
村里人不懂外国语,什么英语啊、俄语啊,什么什么别的语,但村里人比那些说什么什么语的要厉害,因为他们能听懂牛语、驴语、鹅语……这些牛、驴、鹅们也能听懂他们的语言。一个老农赶牛耕地,皮鞭也只是擎在手上,并不真正打在牛身上。因为只要他吆喝一声,牛就听懂了:“不用扬鞭自奋蹄。”
村里的语言,虽然有些土,甚至有些难听,但那是带着村庄鲜明的印痕,有着村庄深刻的烙印的。它可以让一个离开村庄的人,在瞬间感受到村庄浓烈的气息,得到村庄亲切的抚慰。
村里一个人,很早就离开了村庄,再也没有回到村庄,在他年老卧床不起,不能再回乡时,他的孩子给村庄的父老乡亲打来电话,希望村里人能和他的父亲聊一聊,让父亲听听久违的家乡话。于是,很多村里人都给这位老人打电话。电话里,老人总是先哭后笑,幸福得像个未曾老去的孩子。
一位诗人曾说,一个离开故乡且深深思念故乡的游子,他在梦呓中用的也是村庄的语言。是的,因为村庄的语言,已成为他灵魂的语言。
(已载10月25日《德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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