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春香
娘站在青纱帐里。
娘的背影好孤单。风刮起娘的红衣裳,飘飘的,像一朵红花飘在青纱帐里。远远的,是奶奶的唠叨:老大家的,你就不能快点施肥吗?你快点儿干!娘还年轻,还不知怎么处理婆媳关系,娘很怕奶奶,娘的脚步加快了,呼呼地带起一股风,掠过娘的耳畔。娘抬起头来,看到了阴沉的天空。滚动的乌云,疾吹的风,惊飞了小鸟,叶也纷纷而下。娘想起了爹,脸上显出一股柔情,爹在不远的河坝上修堤筑河,爹可能推着推车,爹可能拿着铁锨,爹更可能摔下一把汗珠儿,也像娘一样抬头望天。娘笑了,娘想到爹就不感到怕了,娘在她的白脸上抹了一把汗,迎着风,走进青纱帐的深处。
娘抡一下头,掘出一个小窝儿。娘对我说:我负责掘窝儿,你往窝儿里扔化肥,你弟在后面埋……娘还想唠叨,被弟一下子制止了。弟说:俺不想干,俺不会干!娘抬起巴掌就打,说:咱们不干,吃什么!弟坐在田埂上哭起来,我和娘不管他。我们用桶装着化肥,往窝里施,娘又说:你要好好念书,长大了可别像娘一样在庄稼地里受累!不知怎么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娘说:你爹修河快回来了,他回来,咱们就不这么累了!娘越说我的泪掉得越厉害,娘不知道我不是为劳累而落泪,更不知道她正将一颗读书的种子悄悄种在我的心里。我不敢抬头看娘,但娘的话每时每刻响在我的耳畔,我用一生的力量来感激娘,是娘让我一辈子读书,是娘让我走到哪里都不寂寞!
一场新雨过后,娘站在玉米地里,看着刷刷蹿高的玉米林,笑了。娘已经显老了,娘笑得时候,眼角和嘴角的细小皱纹,随之扯动,霜花一样,揉在娘的脸上。娘将耳朵贴在玉米棵子上,说:你听,玉米在长呢!娘让高过头顶的弟弟也听。弟弟扭过头,说:我才不听。弟弟做梦都想出门打工。娘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说:等秋后忙完,就让你去干,非让你干够不可!弟弟梗着脖子仍然不理娘,娘的眼里猛地落下一滴泪花。我抬头望弟弟,发现他的眉眼、脸盆、神情,怎么那么像娘啊,但他为什么还惹娘哭呢?娘走进青纱帐,掰了几个绿棒子,那几个绿棒子就像娘的孩子,安睡在娘的怀里。娘剥开一层层绿苞衣,让我看晶莹饱满的果实,那果实在欢欢地叫呢!娘又一次笑了。
青纱帐在某一个秋日轰然倒下,像一场梦永不再来。娘站在塔尖儿般金黄的玉米堆前,弯着腰身,回味青纱帐的青色。娘在青纱帐倒下的瞬间,想起粮食贩子会以高价收走粮食,然后我和弟媳牵着各自的孩子来到她的身边,吃她为我们做的团圆饭……但忽然,娘却落了泪,娘想起奶奶怎么能不吃上今年的新玉米就走了呢?经年的磨合,早就让她们消弭仇恨而血肉相连,一个决绝地离去,另一个的心里怎会不疼?
已是晚秋,冷风吹着干枯的秫秸堆,雁急声声,落叶飘飘。我和弟媳让孩子们逗弄娘,娘终于笑了,笑出了满头白发,笑得没了牙齿!我们觉得娘和奶奶真是越来越像,心眼里满是慈悲的欣喜!但恍惚之间,我们发现她又站在了青纱帐里,又是银白的脸,又是粉红的衣裳,飘飘的,如游走的红花,落在青碧如茵的梦里。
(已载9月2日《德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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