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写作是一种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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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对话作家中间代写作 |
分类: 《中国青年》杂志等刊发文章 |
写作是一种酷刑,我想把它变过来,变成一种快乐的事情。
阿乙:写作是一种酷刑
阿乙病了,住进了医院,他解释说是长期写作积劳成疾。
江西人阿乙,本可以过很安逸的小日子。在家乡瑞昌,警校毕业后他做了5年警察,又被借调到组织部。做组织部的公务员是现如今多少年轻人抢破头的职位,但他却轻易就放弃了它,一如他的乡亲所言,把前途当玩具说扔就扔了。
他的心早就飞得很远。他专注于一种招聘信息,四处去应聘编辑记者,最后如愿以偿,26岁时进入《郑州晚报》做了体育记者。随后八九年间,他又换了四五家媒体,直到把自己鼓捣进了京城,才最后下定决心,做起了专业作家。
算是安定下来了吧?暂时算吧,阿乙直言自己不是个安分的人。
不安分的理由,是为着一个强大的文字理想。阿乙是个敢于和能够一步步靠近自己梦想的人,为此,他不惜代价,无论地域无论职业无论身体无论生活。
他成功了,1976年出生的他,在出版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春天在哪里》,《下面,我该干些什么》等多部长短篇之后,跟冯唐们一起,成为文坛70后“中间代”作家的代言人。
仅2012年,阿乙就斩获《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东方早报》文化中国年度人物、《南方人物周刊》青年领袖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等等殊荣。
著名诗人北岛则评价说:“就我的阅读范围所及,阿乙是近年来最优秀的汉语小说家之一。他对写作有着对生命同样的忠诚和热情,就这一点而言,大多数成名作家应该感到脸红。”
跟阿乙聊天,最突出的感受是他解读名著的方式既艺术又技术,他说,相对于书的内容,他更侧重于对书的结构与方法的反复推敲与设想——无疑,会读书与刻苦练习让阿乙掌握了某些写作秘笈。
阿乙说,写作没有天赋。
但读过他作品的人,轻易就会得出一个结论,阿乙不是天才,可确实是个怪才。
“没有一句废话”
中国青年:读你的作品,最明显的感受是语言简洁凝练,你的笔名“阿乙”,笔划很少;微博简介也只有三个字“一千字”……,你非常崇尚简洁?
阿乙:我做什么都喜欢简洁,能省的就省掉。一个字说得清楚就不用两个字。我当年看了美国的一本书,叫《新闻报道与写作》,这本座谈式的书里就讲到,新闻的写作风格,就是不浪费大家的时间,尽量不浪费阅读者的时间。
中国青年:我在读过你两个短篇之后,就生出了“没有一句废话”的感受,后来得知这也正是你的追求。你从什么时候给自己订了这项严谨得近乎苛刻的追求?
阿乙:大概是从我做报纸那段时间,就是2002年我到郑州做体育编辑起。因为报纸如果你抻版面,那个版就会水了;你不抻版面,那个版就会很结实,每个字都有用,是真正的新闻版。比如新闻版里,“曾”字用得最多,“曾经”就用得少些,这其实就是编辑和记者的心态决定的。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养成了一种习惯。
中国青年:你最早喜欢文字是什么时候?
阿乙:从小就很喜欢。我小时候作文就写得挺不错的。小时候家里,我爸爸比较注重往这方面引导我,让我看一些中文书,不把我往理科那方面靠。书法呀古诗啊都培养我一点,慢慢就有兴趣了。
中国青年:你在读别的作家的时候,觉得哪个作家是“没有一句废话”的?
阿乙:我感觉大部分作家都是这样的。其实简洁有简洁的好处,繁复有繁复的好处。简洁是为了使文章显得比较精湛,繁复能开张你的想像力,使你想表达的好多东西能展示出来。就像倒一盆水,倒的东西可多了;一滴水一滴水往外取,固然精炼可也有它的局限。我因为做了9年新闻工作,久了,能用一字不用两字养成习惯了,就这样了。
中国青年:做新闻除了让你文字特别凝练,还有什么感受?
阿乙:还有就是新闻是讲信息量的,它跟简洁是一致的,就是说一段文字里面如果没有信息量,那么这段文字就是非常失败的。看报纸就能看出来,整个报纸都是尽最大量往外兜信息的,它能用一句话承担三四句话的功效,信息量大才耐琢磨。小说也是这样,所以我写的东西,里面的每句话每段话,信息量都很大。如果只是讨巧,便显得虚了。
中国青年: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认识:凝练有凝练的好处,繁复有繁复的好处?
阿乙:是去年我读福克纳的作品,认识到繁复也有繁复的好处。繁复能把一个问题形容到极致,比如俄罗斯(后来去了美国)一个叫布罗茨基的诗人写一匹马的黑色,这首诗写得简洁,但他能把黑色形容到极致,那就需要繁复的功夫。我们觉得一匹马的黑色不就是黑吗?他却能形容出十六七种的黑,而且都是你能感同身受的,这样就能把你的认知度扩张到非常大的地步。福克纳也是这样,他能把他经历的场面完全复制给你,让你能看到每朵花每棵草。写得繁而不乱,不让人腻,那也是功夫。
中国青年:你读书时特别喜欢思考是吧?
阿乙:我喜欢吸收别人的营养。会考虑他为什么会这样写。一般特别成功的作品,都不会坏,我就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写?他们写的好在哪里?我从中可以得到什么?读书的时候,我既是一个消费者,也是一个评价者。比如说我是个厨子,到另外的餐厅去吃饭,我不会做川菜,但是我会看看它什么味,下了什么料,为什么它有这个味。
中国青年:你读那么多东西,都能像牛吃草这样地咀嚼消化吗?
阿乙:对。我基本上是对方法论的消化比较多,内容消化得比较少。所以看书我都不知道我看了什么,我知道很多书知道的都是方法,所以我写东西的话,无非是我把我的材料和内容,用一种方法论给弄出来。
中国青年:就是说,写作时你更注重方式、结构等技术表达?
阿乙:我着重看他为什么要那样写。比如说你看一座钟表,你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有时候我看一个东西,他为什么这么写,因为它存在着另一种方向写作的可能性。
中国青年:但是有一个问题,一部名著他这样写成了名著,如果他那样写,还会成为名著吗?
阿乙:我会考虑这个问题。比如说博尔赫斯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叫《永生》,因为他本身是一个智慧派的人,是一个智性的长老,所以他写东西都充满着一种魔术的幻觉,《永生》就是一篇圈套似的作品。我就一直在想,如果他不是一个智性的大家,那他就是一个拷问生命的人,这篇文章如果用另外的方式写,很可能解决了人类另外一个大的哲学命题。因为人的梦想都是永生嘛,秦始皇啊很多人都是这样,包括我父亲,都不想死,谁想死啊。就是每个人都把不死作为天堂的一种,梦想的一种,但是博尔赫斯提供了另外一个结局,永生使得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极其无聊。你拥有无限的时间以后,会发现爱恨情仇这种东西,在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里,你要经历过无数遍,你觉得没有什么可激动的,会感到极其地厌烦,所以永生世界的人就想回到死的世界来。当他意识到他可以死的时候,很激动,因为他每做一件事情,都有史诗般的感觉,觉得这是最后一次做这个事情了,显得极其庄重。
中国青年:你从什么时候读书,从关注内容转变为关注技术,有一个突变吗?
阿乙:一开始我就会想,有的作家为什么这么笨?我识别一个写作的人是笨还是聪明,开始就会在里面看他怎么写,有的作家很自恋,老是炫耀几下他的技术,显得特别笨。后来我自己开始写,慢慢知道,有些人,为什么写得这么好?其实他们也是大量阅读,大量模仿,没有谁是天才,一出生就写得很好。
中国青年:我觉得天赋是存在的,读你的小说,就觉得有天赋。当然你后天也很努力,比如我看你的几个博客,仅天涯博客就从2004年起写了快900篇,把所读所思所想都列下来。
阿乙:没有天赋。这些东西,实际上都是后天阅读和不停地写,培养出来的。我博客里的这些东西,就是练笔。那个时候练笔练得很多。可能很多作家,都没有像我练笔练这么多。
中国青年:你还记得,你读到的第一部被击中被震撼了的小说是什么吗?
阿乙:是十八九岁时读到的《茶花女》。他开头写了一个死尸,主人公开棺,茶花女从棺材里被抬出来,直接写那个死尸,眼睛是两个窟窿,头发干枯。因为前面你已经知道,玛格丽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突然开棺后你看到的是一个这样的场景,虽然你有所准备但你还是猝不及防。那种极大的真实感让你很震憾。按照别的写法,死了以后应该还是个美女吧?《茶花女》的作者小仲马就毫不留情。这样写的好处,不但没有毁坏这个女人,反而使这个女人显得更凄凉,更凄惨。
中国青年:国内很多作家,都特别推崇马尔克斯,他们不但是推崇,还模仿他的写法来写,你有没有受到他的影响?
阿乙:受到一点。但我觉得马尔克斯是一流的作家,不是顶尖的作家,我认可福克纳是顶尖作家,是超级作家。马尔克斯有他的短板,他的短篇非常厉害,长篇有点矫情,两个长篇《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我不是很喜欢。马尔克斯有点抖,就是有点炫耀自己,讨好观众,觉得他有点二人转的气氛。我喜欢他的短篇,短篇使人变得克制一点,长篇使人变得招摇,令人厌烦。
中国青年:你当了几年警察?你说你并不喜欢当警察,是当了以后发现不喜欢还是以前就不喜欢?
阿乙:5年。以前就不喜欢,没有什么原因,只是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个职业。我也不喜欢当兵,不喜欢拿刀拿枪的。文弱书生,一介秀才,不想当兵不想当警察,偏考试就考那么多分,只能上警校,就这么简单。我的那个分数超过师专,不能上本科,在师专和本科之间只有四所学校可以选择,而其中三所学校的录取线却比本科还要高,只有唯一一所警校可以去了。
中国青年:那你从小的梦想是什么?
阿乙:梦想就是写作,结果实现了。因为只有写作,你经历的人生,才不会有一分钟浪费,如果你不写作不画画不作曲不拍电影你不做什么的话,度过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后来我就是这么想。而你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即使你整天睡大觉,你5年都在睡大觉,这5年睡大觉都会成为你的创作宝库和素材来源。
中国青年:你变换了数个职业,特别是你做上编辑之后,你的同学都很羡慕你,而你却觉得幸福只是一段时间,接着又会生出“生活像坐牢”的感觉,是这样吗?
阿乙:我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就是自由自在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在活。我离开警校的时候,我就想我可能是少数几个不做警察的人,最后果然是;离开编辑的时候,我就想我是少数几个不做体育编辑的人,最后也是这样。我一直都不安分。
中国青年:作家会是你终身的职业了吧?
阿乙:不知道。也有可能有一天,突然厌倦了就不做了。
中国青年:我看到有个评论,说60年代的作家,偏重“思想技术控”,80后以郭敬明为代表的年轻作家,则是“商业市场控”,而你这类70年代的作家,被称为中间代作家,则更加讲究个体和自身的体会和经验,你也觉得是这样吗?
阿乙:是。我们这一代可能没有那么多家国的大的东西,没有那个负担。而80后有些人被商业化太早了,商业化也是个好事,是另外一种对文学的丰富,可以促进类型文学的发展。
中国青年:你对今天的物质社会也比较淡定吗?你现在的主要生活来源是什么?
阿乙:差不多,不慌不忙,我的愿望是死之前一定要把钱花光。我的生活主要来源于稿费和工资,我在磨铁图书这边还有个工作,主要做策划。
中国青年:你的这些书,哪一本销量最大?
阿乙:《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已经卖到5万册了。
中国青年:看你的心情文字,似乎你对于写长篇,又爱又怕还有畏惧感,是这样吗?
阿乙:写长篇我觉得需要极大的耐心,而且要有必胜的信心,就像你要从海的这边游到海的那边,你要有必胜的信心,才不会在中间沉没,最终一步一步划过去。
中国青年:据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在写作时,中间断开了好几年。
阿乙:对,前后写了两次。那个实际上是一个中篇,不算长篇。
中国青年:你哪部作品写得最苦?
阿乙:都写得很苦。所以我现在要换一种写法,往短里写。短篇受罪的时间短点,受罪就是生病。反复修改,很难过,写作是一种酷刑,我就想把它变过来,变成一种快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