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有三个哥哥。我的大爷爷和二爷爷都不曾婚娶，大爷爷壮年病逝、二爷爷于1926年被流寇杀害。我的三爷爷粗通文墨，爱抱打不平，1933年，因不满邻居遭勒索赎金而强出头，被邻县悍匪斩首于本村村口。

    我的三爷爷育有一子一女。其子聪慧，七八岁时发高烧夭折；其女，同代中最为年长，我们这一代人尊称她为“大姑”。

    我爷爷育有三子三女。我父亲的哥哥和弟弟于上个世纪70年代初英年早逝；我父亲病逝于2003年，享年81岁。我父亲有三个妹妹，只有二妹长大成人，我们这一代人尊称她为“小姑”。

    我小时候，每年除夕，我父亲把家里所有的碗都盛上饺子放上筷子摆满桌子然后去蒙头大睡。我很纳闷，但是打牙祭的欲望淹没了好奇心。

    我退伍后的某天，父亲才告诉我他不吃年夜饭的缘由 —— 1947年腊月三十，全村人“跑反”途中，地主寄养在咱家的一头耕牛被枪声惊扰、挣脱缰绳狂奔而去，我父亲的三妹紧追不舍、不幸被流弹击中。那天晚上，我父亲无奈眼睁睁地任由三妹伤口血流不止慢慢咽气，他听到的最后话语是：“二哥，我冷 ……”那年她刚13岁。就在前一年，我父亲的大妹病逝，时岁16。

    接着写“大姑”和“小姑”。

    我大姑嫁到400华里以外的“北乡”，我小姑嫁到60华里以外的“南乡”。她们那里都是河南省的重点产粮区，所以基本上衣食无忧。

    而我的家乡正属于淮河流域的蓄洪滞洪区，非旱即涝，而且人多地少，因此每季交完公粮后口粮严重不足。

    记忆中，小时候每年小姑都会差使女婿拉架子车送来几百斤麦子、百十斤花生，每年初二或初三来走亲戚都会背来十几个大馒头，这些馒头又白又干又结实、每个足有两公斤重，够几家人吃好几天的了。直到现在我还纳闷：它是如何做成、怎么蒸熟的呢？到了端午节，送来菜籽油。到了中秋节，送来自家炸的馓子 —— 这是农村高端待客之道、也是我父亲最爱吃的食品（但他却总是只尝几口而已）。

    姑姑渐渐地老了，干不动农活了。

    上个世纪80年代，每到春节，父亲都会命令我们这些晚辈集体去南乡给小姑拜年。我有三个哥哥、六个堂兄，还有几个姐夫。十几辆自行车载着青春儿郎大包小包鱼贯入村，很能令小姑感到自豪，特别是有一年我大堂兄戎装配枪，确实很有气场。90年代以后，交通工具逐渐变为奔马、卡车、面包车、轿车，总之从未落伍。

    这应该算是一种声援。我小姑夫在本村是独户，养育几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比我小1岁）。在过去的农村，靠拳头说话。而小姑能睦邻友善，背后娘家人的无形力量应该是起到了一定作用。

    前年夏末小姑病重，我和三哥陪大堂兄回乡看望她老人家。

    时隔两天，表姐的女儿来电说小姑还想见我们。三哥和我带上自己老婆孩子驱车星夜赶到，小姑见到我们，显得很幸福很满足，一脸安详的笑容，目光亲切而柔和。她指挥女儿给两个侄媳和两个孙子拿馓子吃。表姐说：“恁姑娘（我们家乡称姑姑为姑娘，和称姑妈一个道理）想着你们要来，非得让炸馓子等着。” 三哥和我闻言不禁泪水夺眶而出。

    夜深了，我们去县城投宿。次日上午返郑途中通知老家的兄长们，尽快前去探望。

    老家的四堂兄和三堂兄那天下午赶到。小姑看到他俩，很欣慰的表情，然后离世。

    小姑没有坚持等到自己的儿子（我的表弟还在从广东归乡的途中）。见到娘家人，她走得一样安心吧。

    大姑有二十多年没回过娘家了。过去，早上四点启程，经过反复地候车、转车，到家后已经黑夜。后来，大家有车了，她却经不起颠簸了。

    大姑的儿子每年都要走舅家亲戚，给母亲带回家乡的信息。

    我父亲生前曾经说过，想让我们抽空开车载他去一趟北乡看望老姐姐。我们觉着这事简单，却不料最终还是留下遗憾。

    大姑的儿子和我们经常通电话。他有时会说：“恁姑娘在村里可自豪，谁小看她，她就说，俺娘家侄在省城哩！” 我们总答复：会去看望俺姑娘的。但，却一直未成行。

    今天上午，大姑的儿子来电，说老人家情况不太好，开始昏迷状态，而且念叨想见娘家人。

    下午，三哥和我赶到大姑家。大姑本已虚弱沉静，听到我哥俩的声音，居然睁开眼睛，还断断续续说了几声。

    我相信，亲情的力量是巨大的。

    大姑97岁了。三哥和我返程时告诉大姑：您老一定能挺过去，这样我们还来看您。并且，以后每年都会来看您！

    远去的时代，留下些什么？父辈的光辉，照耀我们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