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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冬天，连续三天大雪纷飞，江南的城市大约很久没有遇见这样的天气。厚厚的积雪压垮了许多阔叶树木，连傲雪挺立的青松也弯下了腰。雪花，不知道能不能称为一种花，下雪，不知道能否等同于落英缤纷，“英”是花的意思，“落英”指花朵离开枝头，飘落在天际，兴许落到温润的泥土上，兴许随着水流漂到另一个所在，但是无论如何，它已经再也不属于原来的那根枝蔓，不再连接着生命的源泉，它用飘飘扬扬最后的美丽姿态向我们道别。

奶奶的名字叫“英”，出生在1917年的夏天。她的父亲是常州府的一名官员。家里共有姐弟四人，奶奶排行第三。大姐吴婉君嫁给了无锡薛家，后来辗转去了上海；二姐吴榴嫁给了林家，后来远赴新疆；奶奶吴英和她的弟弟吴鸿颐，都在无锡成家立业。吴鸿颐和我爷爷还曾经是同事。能和弟弟始终生活在很近的地方，是让奶奶很开心的事情。而实际上，和两个姐姐分开后，她们几乎没有再聚过。散落在远方的亲人，始终是心里的一个牵挂，每逢佳节，奶奶都会亲自写信，报平安送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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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子女不多，只有我爸和我姑。一男一女凑成个“好”，奶奶觉得这已经是很完满的事情了。姑姑出嫁后，奶奶爷爷就一直和我爸妈生活在一起。从小，和奶奶聊天就是生活里的一件趣事。当然，更多的是从奶奶那里获知许多新奇的东西。记得我小学刚开始念英语的时候，家里只有奶奶能与我对话。她甚至还能纠正我的发音，这曾经让同学们羡慕不已。后来我才知道，奶奶虽然是家庭妇女，但从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还上过大学。在过去，这些似乎都是有钱人的专利。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的娘家“吴家”是常州的大户人家，徐志摩的第三任妻子陆小曼居然是奶奶的表姐。然而，奶奶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些，我还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零星片段，对于曾经显赫的家族她都不想再提，跟着爷爷过安定平稳的日子就是奶奶选择的人生。爷爷曾是无锡机床厂的高工，所以奶奶所受的教育并没有成为她在社会上谋职的工具，是全部用来相夫教子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奶奶是做了“全职太太”。我懂事的时候，早已过了解放初期的动荡岁月，所以我没有能够看到奶奶带着爸爸和姑姑在宝鸡躲避战事的过程，也没有看到文革时候爷爷被运动波及，奶奶在家里坚强支撑的样子；我所知道的奶奶，就是在家里闲定地操持家务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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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个从容淡定的人，几乎没有看见过她急躁的时候，和我的母亲也是一直和睦相处。她的休闲活动不多，爷爷退休后常去老年活动中心跳舞健身，奶奶始终喜欢守在家里。也许在她的世界里，就没有“退休”这个概念，只要在家里一天，她就是在岗位上的。今年冬天她住院前，还时常在饭桌上给爷爷夹菜呢。奶奶的朋友也不多，常来的就是年轻时就要好的那几个。前些年，这些朋友就陆续地离开了人世，奶奶愈发寂寞了。每天阅读两份报纸，成了她最充实的活动。《江南晚报》、《扬子晚报》，直到住院前，奶奶还是天天看的。所以，她虽然已经有好些时候足不出户，但还是“与时俱进”的。

奶奶的小辈虽然不多，但我表姐的儿子已经十岁了，我的宝宝也满6个月了，四世同堂让她的笑容都透着幸福。盼望着过春节是她2008年初最大的期盼。1月14日中午，一直还算硬朗的奶奶在家里摔断了腿。爸爸和姑姑把她送进了医院，没有想到这一送竟成永别，奶奶再也没能回到家里，也没有完成过春节的心愿。躺到病床后，奶奶就脆弱起来，她的神智开始不太清晰。她害怕死亡，如同每个活着的人一样。“春天到了，黄莺啼唱，婉约动听，姑娘换上了春装，窈窕迷人……”弥留的时候，奶奶曾像吟诗一样说过这些，当时病房的病友们还觉得好笑，觉得这个老太太很有趣，其实又有几个人能够理解她当时的心境呢。也许，在奶奶有些模糊的意识里，已经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回到了她生命里曾经最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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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18天的治疗，奶奶撑不住了，在大雪停歇后天空放晴的那天，1月31日的下午，她永远地离开了。奶奶走的时候，很安详，我们全家都围绕在病床前，连年迈的爷爷也特意赶来与她道别，当爷爷的手握住奶奶的手，我分明看到深度昏迷的奶奶似乎眼角渗出泪水。窗外，积雪覆盖着城市，一切显得无比洁净。送走一位老人，世界并没有变化。但其实，世界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是不一样的。在奶奶走后，她的世界就消失了，奶奶记忆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将随着她的离去，永远不再以任何形式存在，跟随着奶奶一起跌宕的那个年代也将慢慢远去了。

奶奶享年91岁。她的一生，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是“淡定”。就是在最后的时刻，她也是淡定的，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没有遗憾。唯一放不下的，是对儿女们的牵挂吧。抬头看到湛蓝的天空，这久违了的晴空里，是否有落英飞扬？我想是有的，而且一定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