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一個認識了十幾年的老朋友吃飯。本來是準備出來聽他的,不知道第幾次得不到的故事。總是想得太多的人,擅長溫柔的成全,也就註定了感情上比別人多碰撞。
很久不見了,我順口問他爸爸媽媽可都好。他用不可置信的口氣說:「我媽最近去了香港,妳知道她去幹嘛嗎?」
去趟香港有什麼好緊張的?於是我開玩笑回答:「去見初戀情人?」
沒想到他睜大眼睛:「妳怎麼知道?」
不會吧.....我在心裡詛咒我的烏鴉嘴。還好他馬上解釋,是見初戀情人沒錯,不過不是他媽媽的(汗,聽起來好像在罵人)。是他媽媽好朋友的初戀情人。
兩位阿姨從小就認識了,加起來120幾歲。我朋友的媽媽姓李,而女主角,姑且叫她做丹姨吧!丹姨從小家裡環境不錯,爸爸媽媽就她一個女兒。她對音樂很有天分和興趣,家裡就讓她去讀昂貴的音樂學校。五十幾年前的音樂學校培養出來的女生有多麼仙女,也不用提了。據李阿姨說,丹姨白皙纖瘦,小小的臉加上大眼睛,彈起琴來一頭黑色長髮像瀑布一樣隨著音符閃動。當時追她的男生,從高材生,運動健將到富家子,真不知道要排到哪裡去。
偏偏這樣的女孩子,會去喜歡一個和自己全無共同點的男生。
她喜歡的是從小一起長大,家裡一窮二白,什麼都沒有只剩志氣的他。外型倒是非常匹配,遠遠地看著兩人並肩走來,真是賞心悅目。練琴時他就坐在旁邊靜靜地聽;練完了,他幫她拿琴譜,慢慢散步送她回去。但他永遠在離家兩條街之前停下,電話也從不打到丹姨家。為了不讓家人發現,兩人寫的信永遠沒有上款,更沒有屬名。沒什麼可給的人,要求的大約也不會多。
即使是這樣,丹姨的爸媽還是知道了。
激起的軒然大波可想而知;丹姨被勒令不准再和他見面。倔強脾氣此時顯露無疑,她拒絕,堅持自己有交友的自由,慷慨激昂的論調,就像那些她彈過的交響曲。她說她不介意窮,粗茶淡飯也很好,只要有一架舊琴就可以了,不是Steinway也沒關係。丹姨的父母,大約像所有的父母一樣,覺得自己辛辛苦苦培養出來,從小沒吃過苦的孩子跟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彈琴?跟著那小子到時候連飯都沒得吃,還彈琴!」
被關在家裡連學校都不能去的丹姨不服輸,她偷跑出去找他。兩個人往往短暫見面,被發現後又要面對父母更激烈的打罵。他也不好過,家人勸他「齊大非偶」,「門當要戶對」。他不了解,兩個人也沒有立刻要結婚,自己也不見得就一輩子窮。為什麼戀愛這麼單純的事情,在其他人眼裡這麼複雜?
看著丹姨一天天消瘦憔悴,他明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狠下心,對她說自己要離開了。丹姨不可置信,自己為了這段感情吃了多少苦,居然換來愛人的逃離。她覺得自己像個笑話,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堅持?
他保證會回來找她,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丹姨說要等,他搖頭。
「陪伴也是愛情的一部分,沒人在妳身邊,妳會寂寞的。」
被遺棄的一方,永遠無法接受這樣的回答吧!
既然怕我寂寞,那就陪著我啊!
他沒有,於是愛情跟著離開了。
哭得死去活來的日子,換來的是父母的欣慰。兩個人並沒有像丹姨父母擔心的那樣,偷偷保持聯繫。丹姨繼續回學校讀書,畢業之後當了音樂老師。她一直很有氣質,說話溫柔細緻,之後遇到了一個對她很好的人,也就結婚了。過去的一切都像,每個人一生都會做的一場叫初戀的夢。丹姨沒想到的是,當年他說他會回來,不是騙她的。
上個月,丹姨打給李阿姨,顫抖的說「他回來了。」李阿姨怎麼也沒想到這個他就是那個他。畢竟是個有五十幾年歷史的人,伊人早已結婚,雖然先生在好久以前過世了。丹姨早已白髮蒼蒼,孩子和孫子早就移民國外,過年才難得見一次,李阿姨自己也是有孫女的人了。
「他要幹嘛?」我超緊張的問。腦袋裡試圖描繪這兩個阿嬤在電話裡討論初戀情人的事,畫面好像有點超現實。
「他要求見面,」我朋友慢條斯理的說,「他後來靠自己努力,從船員一路做上去,現在是一艘輪船的船長。」
令人吃驚的不只如此。他還和丹姨說,自己一直忘不了她。原本以為丹姨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不想再打擾。直到從老朋友那裏知道,她已經喪夫,身體又弱,生活過得並不好。他說過去他沒能力,現在他可以,願意正式結婚,從此照顧她。
「正式結婚?!」我絕不承認我的驚訝來自於六十幾歲的阿嬤還有人求婚,自己還嫁不出去的這點,「該不會是詐騙集團吧?」
還好這樣想的不只是我一個人,不然就顯得我太腹黑了。李阿姨也這樣擔心,畢竟五十幾年沒見到的人,誰知道現在變成怎麼樣。唯一的黑色幽默是,還好丹姨的身體不好年紀又大,不用擔心她會被帶去賣腎。兩個阿嬤像小女生,為了這件事輾轉難眠,商量後又推翻,推翻後又商量。船長長期居住在國外,最後三人決定找個中間點,在香港見面。
「結果呢?!他是不是騙子?」我整個投入,已經完全忘記今天出來是為了要療朋友的情傷了。
「不見面還好,一見面更糾結,」我朋友沒好氣地回答,「因為他說的都是真的。」
這大概就像是買衣服。當女人遇到狠不下心買的那件,朋友都會要妳試穿看看,「穿嘛穿嘛,搞不好根本不合身啊!那妳就不用為難了」但,有沒有人告訴妳,萬一這件衣服就是大魔王,超級戰衣,霹靂無敵好看怎麼辦?
當年以為是一場令人心碎的噩夢,變成美夢,以完全沒有預期的方式,華麗麗地回來了。據李阿姨說,船長西裝筆挺風度翩翩,和當年沒有改變太多。他拿出文件,包括職業證明,自己在國外的房屋照片和屋契,還有一艘遊艇。他說歡迎丹姨和家人朋友都去玩,還笑著打趣,反自己都等了這麼多年,等到所有親友的那關都沒問題了,丹姨再給他答案沒關係。女人畢竟是女人,丹姨問他,自己有沒有變?這幾十年,她過得並不好;疾病纏身,經濟拮据,丹姨知道自己憔悴的不只是外表。
雖然老了點,王子不愧是王子。船長溫柔微笑,「妳在我心裡,永遠是當年那個彈鋼琴的女孩。」
故事聽到這裡,我已經要暈過去了。什麼詐騙集團賣腎的陰謀論通通丟在一邊,不要說我很肯定自己六十幾歲的時候絕對不會有初戀情人出現向我求婚,就算是現在這個年紀,這樣的人也很難找啊!這還有什麼好糾結的!
丹姨糾結的原因是,這時候,自己身邊有另一個他。
這個爺爺是丹姨在先生離開後認識的。丹姨的身體不好,有慢性病。這個爺爺有終身俸,拿藥好像比較方便還是便宜。他常常抽時間來和丹姨說話,每週會帶她去看病,幾年來從不間斷。雖然自己也沒什麼錢,年紀也已垂垂老矣。但他總是帶著聽不太清楚的鄉音說,自己再怎麼樣也比丹姨強一點,照顧她是應該的。丹姨誠實向船長表示,身邊有這樣的一個伴侶。船長很有風度地說,很感謝有這樣的人照顧她,如果是醫療問題,以後她不必擔心。
於是我沉默了。這個選擇未免太殘酷一點,一個是風度翩翩幾十年前長情的夢幻初戀情人,另一個身無分文但對她盡力付出,怎麼選好像都有遺憾。
後來那頓晚餐吃得很潦草,我的心情已經被打亂,為一件事不關己的感情。
直到最近,那個朋友打給我。本來是說別的,我心裡記著丹姨的事,但不願意開口問。
「妳知道丹姨後來發生什麼事?」然後他自己提了,
「怎麼了?」我悶聲回應,
「她沒去,寄給船長一封信,」我朋友回答,
「沒去?為什麼?」我大喜,立刻又為船長難過;他答應她要回來,真的就回來了,這畢竟是難得的。
「信上寫了什麼?」
「信上只有一句話。」
「陪伴也是愛情的一部分,沒人在他身邊,他會寂寞的。」
被遺棄的一方,永遠無法接受這樣的回答吧!
我怕你會寂寞,我會陪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