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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的等候(五十九)

(2015-08-20 21:5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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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分类: 小说
第五十八章

“总有一天,我们会知道,会懂得很多事情。但是已经太迟了,因为整个人生已经在我们一无所知的年纪就成了定局。”
                                                                                                                   ——米兰‧昆德拉

这大概是陈非人生中过得最灰暗的一个春节,哪怕是跟家人的关系僵到极点、他最迷茫困顿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北京过的那一个春节,都不会比现在更加灰暗。
    
哦,是的,那本来也应该是一个非常难熬的节日,但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他临时起意邀请了一个人去他家里吃晚餐,那人与他一见如故,他们知无不言、把酒言欢,他令他暂时忘记了现实中所有的不愉快,一如后来每一个令他无比挫败的时刻。
    
然而从今往后的每一个日子,无论快乐或悲伤,成功或失败,他将再也无人陪伴。
    
This fucking damned destiny.
    
Fucking me.
    
陈非常常想,一个人的一生那么长,长到有时候试图往后望,都会为那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光阴而感到绝望。但是为什么那么长的一生,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却往往取决于最无知懵懂的那一段青少年的时光?
    
如果小时候他刚开始接触钢琴时不要轻易放弃……
    
如果17岁的他能更加了解商业的本质、更加了解自己……
    
如果许佩敏邀请他一起去维也纳的时候他有多一点点的犹豫……
    
如果Steve劝他不要放弃的时候他能够多一点点坚持……
    
每一个如果,都是他曾经站过的分叉路口,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造就了他脚下的那条路,让他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但就算有机会重来又怎么样?就算让他预见到他后来会经历的一切,他难道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如果当初走上音乐的路,他现在难道就不会因为对家里的困境无能为力而后悔自责吗?
    
而最重要的是,无论他在任何一个分叉路选择了另一个方向,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顾靖扬。
    
或许这就是命运最吊诡而让凡人颤抖的地方。
    
所以他总是告诉自己,不走到人生的尽头,不到闭上眼的那一刻,不敢轻言后悔二字,无论选择了什么,走下去,沿途无论是否美好,总会有不同风景。
    
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前半生走了那么多的弯路,经历了那么多的挫折,现在的他能够稍微豁达一点点地面对命运的无常,也能够在再一次需要做出选择时,更加勇于承担,尽管他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阅历和智慧,知道自己做出的选择将会把他带到一个多么不尽如人意的方向。
    
并且,他也有足够的阅历和智慧使自己相信,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谁非谁不可,更没有谁少了谁就活不下去。
    
他们都是成熟的成年人,他们有各自已经定型的人生、有各自充实的生活,不管他们现在多么相爱,只要走出那一步,他们会慢慢习惯没有对方的生活,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只要走出那一步。
    
再好的爱情也赢不过时间。
    
所以他选择了家庭、选择了责任,为了良心好过,他放弃了爱情,伤害了最爱他的那个人。
 
每天早上对着镜子,给自己戴上一副得体微笑的面具,他完美地扮演着陈家的公子,泰盛的少东,跟着父亲接待上门来拜年的客人,或者出去给别人拜年,礼尚往来,宾客尽欢。   

他连躲在房间的自由都没有,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承担。

那封信发出之后已经过了一天,顾靖扬没有任何回复。没有回邮、没有电话、甚至没有一条短信。这短短24小时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心情忐忑又焦躁,坐立难安。他发邮件只是为了先让他有一个心理准备,但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冷静,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看看自己那天到底写了什么。

靖扬已经气到不想理他了吧?或许他也终于决定放弃了吧,为了这样懦弱而自私的自己。

然而他再一次地料错了,15号中午,他收到了回复,却不是邮件,而是一封短信:广州花园酒店2808房间,我等你。
    
收到信息的那一刻,陈非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居然来了。
    
这样……也好。反正他总要见他一面的,无论如何,他欠他一个解释。
    
当天下午老林把他送到花园酒店,把车钥匙递给他,走之前忍不住回头叫了他一声:“小老板,真的不要我等你吗?”
    
陈非一路过来的脸色实在太差了,老林在陈家服务了十几年,从陈非读高中服务到现在,从没见过他那么外露的情绪,他从小就是那种什么事都会放在心里的人。
    
但他的事情老林不敢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林对陈非的敬畏,比对陈焕国更甚。陈焕国是形于外的霸气让人不得不服从,而陈非正相反,他看上去似乎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但老林做为司机,难免比别的员工跟他物理距离更近一些,也因此,他比别人更了解这个小老板骨子里是多么难以接近的一个人。
    
陈非捏着钥匙:“不用,我事情办完了自己回去。”
    
他都这么说了,老林只能点头:“那……那你回去的时候开车小心点。”
    
陈非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走进了酒店的大门。
    
穿过礼宾部的诺大玄关,陈非站在酒店的大堂,迟迟没有动。时值春节期间,酒店里的宾客不多,特别挑高处理过的华丽大堂显得更加气势逼人。
    
有行李生看他两手空空,站在中庭发呆,走过来殷勤地问:“先生是住店还是用餐?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陈非仓促地笑了一下:“都不用,我找人,谢谢。”
    
说完,他转身朝右手边的电梯慢慢走去,进电梯、按楼层。
    
“咚”的一声,仿佛电梯门才刚合上就已经到了28层,他走出电梯,找到2808的方向,缓缓举步前行,在一扇房门前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
    
门开得非常快,仿佛门里的人一直都在等待门铃响起的声音。
    
陈非低着头,他的脑袋似有千斤重,但是听到门板打开的声音,他强迫自己抬起头。
    
只一眼,他的眼眶就红了。
    
门里的男人比他更加狼狈,长途飞行后他似乎还没来得及打理自己,满脸胡渣和眼睛里的血丝在傍晚的阳光下无所遁形,而比他的形象更加狼狈的是他的眼神——认识他四年,陈非从未见过顾靖扬如此挫败的眼神。
    
这样的顾靖扬让陈非很想抱一抱他。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过来是为了什么,生生压下所有不该有的情绪,他默默走进房间。
    
顾靖扬一句废话都没有,甚至没有等陈非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我不同意。”
    
陈非僵了一下,两股力量同时在心里拉扯,一边疯狂叫嚣着,别矫情了,快答应他吧,这才是你要的,你不是一直在期待他这样说吗?
    
另一边却冷酷地把他的所有冲动钉在原地,别答应他,你会后悔的。
    
家人也要、责任也要、爱情也要,让别人守着一个不知道何时才能兑现的承诺,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见他没有回应,顾靖扬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又重复了一边:“你听清楚了吗?我说我不同意。”
    
陈非抬起头来:“对不起……”
    
顾靖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飞了十三个小时过来,不是要听你说对不起。为什么要分手?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陈非不由得退了两步:“靖扬,我不想跟你吵架,拜托你别跟我吵架。”
    
任何争吵都很容易演变成毫无理性的恶言相向,然后在冷静下来之后各自后悔内疚。如果他们一定会分开,他希望他们之间所有的回忆都是美好的,而不是一个横眉怒目相对的结局,这不是他来赴约的目的。
    
从来最照顾他感觉的顾靖扬此刻却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哀求,他退一步,他就进一步,执拗地重复着他的问题:“为什么要分手?!”
    
他气场全开的时候实在太有压迫感,陈非又退了一步:“你明明知道的……”
    
他的确知道。
    
认识他这么多年,顾靖扬当然知道自己的爱人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对家庭的心结太深,他最怕负人,他什么委屈都选择自己承担,偏偏有时候又特别钻牛角尖,自暴自弃起来的时候,就把自己列入不需要考虑的范围。
    
这下好了,他大概是荣幸地被他列为了自己人,于是也就一并被列入不需要考虑的范围内了。
    
顾靖扬恨铁不成钢地咬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等不等是我的事,要等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也是我的事。”
    
他又进了一步:“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
    
做这个决定根本也不是陈非的本意,他这几天本来就不好过,现在顾靖扬又这样咄咄逼人,陈非被逼急了,终于忍不住声音也大了起来,一股脑地把所有的情绪都倒出来:“这是等不等的问题吗?!我他妈去不了美国了,我们玩完了,你明不明白?!”

那些话每个字都像利刃,在伤害对方的同时,也刺伤他自己。说到最后,陈非连身体都在发抖,只有用尽全力握紧拳头,才能让自己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顾靖扬眼睛血红,瞪着他吼道:“我不明白!我他妈就愿意这么耗下去不行吗!”
   
 “你愿意我不愿意!” 陈非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两个一向成熟冷静的大男人此刻全都没了平时的从容风度,认识以来第一次吵得脸红脖子粗。
    
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还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听自己说话?两个人心里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顾靖扬气得想要凑他一顿,陈非却不知死活地又说了一句:“当朋友不行吗?以后如果你来珠海,或我去洛杉矶,我们还是可以随时见面,不是也一样吗?”
    
听到这句混账话,顾靖扬简直气疯了,见鬼的一样,到底是哪里一样了?
   
 “我他妈随时想干你也可以吗?!” 
    
陈非瞪大了眼睛,似乎听不懂顾靖扬说的话。
    
顾靖扬挑衅地看着他,寸步不让。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然后,顾靖扬听到陈非嗫嚅了一句。
    
“你说什么?!” 顾靖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两个到底谁疯了?
    
“我他妈说可以!” 陈非也吼出来,“这样你满意了吗?!“
    
顾靖扬捉住他的领口,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你自找的。”
    
话音未落,下一刻陈非就被丢到了床上。
    
衣服一件件飞快落地,肢体相触的那一刻,仿佛空气都被点燃,刚才吵得脸红耳赤的两个人这时又急切地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在粗重地喘息,也分不清是谁在贪婪地索吻。
    
床单皱了又平,热了又冷,但他们却一刻也不愿分开,从床上到浴室再到床上,从日头高照到夜幕降临再到日上三竿,他们没完没了地在彼此身上宣泄所有的思念和情欲,却无法怎么也宣泄心中的痛苦和不甘。
    
昏暗的房间里窗帘紧闭,安静得只有中央空调的风扇声,一个男人趴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沉沉地睡着,雪白的被单一丝不苟地从他的肩膀盖到脚趾头。
    
这时候如果有人靠近,就会发现那看似平坦的被单上满是褶皱,被单下面的男人什么都没穿,光裸的躯体上布满吻痕,跟空气中残留着的淡淡欢爱过后的味道一起,昭示着不久前在这个房间里发生过的激烈情事。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他的右手在空着的床位上无意识地摸了摸,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没有急着开灯,只盯着旁边的空枕,似乎在看些什么,又似乎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陈非是被生理需要唤醒的,他很饿,也需要上个厕所,但是他整个人都非常难受。通宵达旦的放纵过后,即使睡到自然醒,脑袋也依旧昏昏沉沉,身上似乎没有一块骨头长在该在的地方,肌肉酸疼到麻木,他几乎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长到33岁,总算体验到了精尽人亡的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打开床头灯,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脚刚沾到地上,“咚”的一声,双腿发软的他跌跪在床头,手掌下意识地撑住床头柜,然后他愣住了——
    
一枚银色的戒指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就在他指尖不远的地方。那戒指内侧刻着一行小字:“forever love A. Gu & F. Chen”,在台灯温暖的光晕下,纤细流畅的花体英文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但那光却刺痛了他的眼睛。
    
某些朦胧的记忆因为这枚戒指而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上午吧?他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消耗到极限,将睡未睡的时候,依稀知道靖扬正在穿衣服准备离开,却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睁开眼睛。
    
顾靖扬穿好衣服,又细心地替他把被子拉好,然后坐在床头,久久未动。
    
正在他快要再睡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他说:“Marry me Fred.”
    
随着话音,一个轻轻的亲吻落在他的耳边。
    
“You’re the only one in the whole world that I want to spend the rest of my life with, you know it……”
    
本来应该十分动人的话,却因为男人声音里的压抑而显得十分悲伤。
    
他说:“I’ll wait for your reply.”
    
他说:“I’ll keep waiting.”
    
原来那不是梦……
    
陈非呆呆地跪在床头,似乎凝聚了所有的力气,才颤抖着伸出手,食指勾住那个素色圆环,蜷缩着握在唇边亲吻,滚烫的泪不断落在冰冷的戒指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他跟他分手,从来不是因为他觉得家人更加重要,而是深思过后的权衡和理智的取舍——没有爱情他会很遗憾,但他不会死。但是如果他坚持跟他在一起,后果他却不一定能够承担。
    
做出那个决定并不艰难,他一直都是一个理智的人,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所有人最好。
    
但他错了。
    
直到这一刻,心痛得快要撕裂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懂得爱情。
    
对不起……
    
亲爱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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