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禅室随笔(二) 明 董其昌
(2011-10-29 17:4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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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古帖
題絳帖一卷后
宋榻絳州帖,乃官奴嫡冢,故佳本在汝帖長沙之上。昔人得古帖數行,專心學之,遂以名世。況此本已具各體,即不完善,比之威鳳一毛,可藏也。
題娑羅樹碑后
保母帖,辭中令帖。大令實為北海之濫觴。今人知學北海而不追蹤大令,是以佻而無簡,直而少致。北海曰:“似我者俗,學我者死。”不虛也。趙吳興猶不免此,況余子哉?
黃庭經跋
黃庭經以師古齋刻為第一,乃遂良所臨也,淳熙續帖亦有之。
書禊帖后
此本發筆處,是唐人口口相授筆訣也。米海岳深得其意,舟過崇德縣觀。
題禊帖黃庭各帖后
蘭亭無下本,此刻當是唐人鉤摹。其黃庭,吾不甚好,頗覺其俗。告墓表,集智永千文而成之。宣示表轉刻已多,既失其渾宕之氣,聊存形似。后之學者,當以意會之可也。
題云麾將軍碑
此碑文多不全,獨此刻。前后讀之,皆有倫次。當是石未泐時拓本,殊可寶藏。歐陽金石錄,每有不以書家見收者,況北海為書中仙乎?
題穎上禊帖后
穎上縣有井,夜放白光,如虹亙天。縣令異之,乃令人探井中。得一石,六銅,其石所刻,黃庭經、蘭亭序,皆宋拓也。余得此本,以較各帖所刻,皆在其下。當是米南宮所摹入石者,其筆法頗似耳。
題洛神違遠各帖后
大令洛神賦,多集后人筆意,豈元人趙松雪為之耶?違遠帖告墓之流,與辭中令書,皆子敬得意筆也。□辭中令帖,是李邕淵源,其為子敬筆無疑。
題群玉堂帖
群玉堂帖所載虞世南天馬贊,乃柳子厚文。荊門行,見李群玉集,非李栝州也。詩亦不類開元及柳公權詩,皆謬。豈集字為之耶?
題獻之帖后
大令辭中令帖,評書家不甚傳,或出于米元章、黃長睿之后耳。觀其運筆,則所謂鳳翥鸞翔,似奇反正者,深為漏泄家風。必非唐以后諸人所能夢見也。李北海似得其意。
書黃庭經后
吳用卿得此。余乍展三四行,即定為唐人臨右軍。既閱竟,中間于淵字,皆有缺筆,蓋高祖諱淵,故虞褚諸公,不敢觸耳。小字難于寬展而有余,又以蕭散古淡為貴。顧世人知者絕少。能于此卷細參,當知吾言不謬也。
評子敬蘭亭帖
此卷用筆蕭散,而字形與筆法,一正一偏,所謂右軍書如鳳翥鸞翔,跡似奇而反正。邇來學黃庭經、圣教序者,不得其解,遂成一種俗書。彼倚藉古人,自謂合轍襟毒人心。如油入面,帶累前代諸公不少。余故為拈出,使知書家,自有正法眼藏也。
又
余觀二王真跡,十余帖矣。獨此卷心眼相印,自許不惑。又須知永興書法,從此發源也。
題王詢真跡
米南宮謂右軍帖,十不敵大令跡一。余謂二王跡,世猶有存者,唯王謝諸賢筆,尤為希覯。亦如子敬之于逸少耳。此王書,瀟灑古淡,東晉風流,宛然在眼。用卿得此,可遂作寶晉齋矣。
虞伯施積時帖
此卷或疑米臨,然其研筆處,特為瘦勁。米書以態勝,不辦此也。王元美家有虞永興汝南公主墓志,客亦有謂米臨者。元美自題曰“果爾,則買王得羊,于愿足矣。”此帖則當出其右,具眼者自能識取。
題評紙帖為朱敬韜
米元章評紙,如陸羽品泉,各極其致。而筆法都從顏平原幻出。與吾友王宇泰所藏天馬賦,同是一種書。臨寫彌月,仍歸用卿,用卿其寶之。
孫虔禮千文跋
此孫過庭真跡也。觀其結字,猶存漢魏間法。蓋得之章草為多,即永師千文亦爾。乃知作楷書,必自八分大篆入門。沿流討源,見過于師,方堪傳授。學過庭者,又自右軍求之可也。
題范牧之禊帖
牧之書蘭亭序,筆勢遒媚,以姿態勝韻自喜。宋仁卿裝之屏角十余年。時象先尚髫齔未及收去。茲乃念手澤,復從仁卿請回此卷。昔右軍書,不為諸子所寶惜。右軍每有家雞野鶩之嘆。牧之書固自古雅,而象先即善書,何忍人稱過父也。
題朱敬韜所藏趙榮祿鮮于伯幾真跡
吳興書少有師褚登善者。此前二幅似之,又所報燕京奇畫,是孫過庭法也。鮮于伯機評書,天真爛漫,盡力與吳興敵者,是皆可傳也。今日過敬韜,出此相視,因借歸,摹之戲鴻堂帖中。
跋智永帖
此永師仿鐘元常宣示表。每用筆,必曲折其筆,宛轉回向,沉著收束。所謂當其下筆,欲透過紙背者。唐以后,此法漸澌盡矣。
題徐道寅手書諸經后
真如不變,千佛即一。不變隨緣,一佛而千古佛。所以有云:佛之一字,吾不喜聞也。雖然,地藏經云:人命終時,聞一佛名號一辟支,佛名號,皆得免苦。當四大分散,神識分飛。一佛名號,俱不能記憶自非平生串習,安能于爾時得力?所謂一句染神,歷劫不易。徐居士道寅,所以書寫受持,念誦此千佛名經也。唐以曲江題名,為千佛名經。宋人以元黨碑,為千佛名經。道寅以千佛名經,為千佛名經。是同是別。
跋趙子昂書過秦論
吳興此書,學黃庭內景經。時年三十八歲,最為善者機也。成名以后,責然自放,亦小有習氣。于是膺書亂之,鈍滯吳興不少矣。
跋張旭草書
項玄度出示謝客真跡。余乍展卷,即命為張旭。卷末有豐考功持謝書甚堅。余謂玄度曰:四聲定于沈約,狂草始于伯高;謝客時,都無是也。且東明二詩,乃庾開府步虛詞,謝安得預書之乎。玄度曰:此陶弘景所謂元常老骨,更蒙榮造者矣,遂為改跋。
跋率更千文
書家以分行布白,謂之九宮。元人作書經云:黃庭有六分九宮;曹娥有四分九宮。今觀信本千文,真有完字具于胸中。若構凌云臺,一一皆衡劑而成者。米南宮評其真書到內史,信矣。此本傳為信本真跡,勒其全文。欲學書先定間架,然后縱橫跌蕩,惟變所適耳。
跋東坡書后
東坡先生居黃,自謂多難畏事,時猶禁其詩耳。后復并其書禁之,故宣和進御書畫,凡有蘇黃題跋者,皆割去。靖康之變,御府所藏,盡為金人輦之而北。而先生墨跡,流落人間者,居然獨完。誰謂善類竟可磨滅耶?
跋吳傳朋書
昔人稱吳傳朋說真書,為宋朝第一。今觀《九歌》,應規入矩,深得蘭亭洛神遺意。高宗洞精書法,至為閣筆歡賞,不虛也。左方有馬和之侍郎圖,此必當時有李伯時畫《九歌》,米元章作書,而二公復仿之耳。伯時書,乃全用鐘法,宣和譜謂其追蹤魏晉。今始見之,當與米元章并傳者。宋之小楷名家,盡此矣。
跋赤壁賦后
坡公書多偃筆,亦是一病。此赤壁賦,庶幾所謂欲透紙背者,乃全用正鋒,是坡公之蘭亭也,真跡在王履善家。每波畫盡處,隱隱有聚墨痕,如黍米珠,非石刻所能傳耳。嗟呼,世人且不知有筆法,況墨法乎。
題懷仁圣教序真跡
古人摹書用硬黃,自運用絹素。此卷首,有宋徽宗金書縹字,與內景經同一黃素。知為懷仁一筆自書無疑。書苑所云,雜取碑字,右軍劇跡,咸萃其中,非也。黃長睿,書家董狐,亦以書苑為據。恨其不見真跡,輒隨人言下轉耳。
又
此書視陜本,特為姿媚。唐時稱為小王書。若非懷仁自運,即不當命之小王也。吾家有宋舍利塔碑云:習王右軍書,集之為習,正合。余因此自信有會。
跋魯公送劉太沖敘
顏魯公送劉太沖敘,郁屈瑰奇,于二王法外,別有異趣。米元章謂如龍蛇生動,見者目驚,不虛也。宋四家書派,皆出魯公。亦只爭坐帖一種耳,未有學此敘者,豈當時不甚流傳耶。真跡在長安趙中舍士楨家,以余借摹,遂為好事者購去。余凡一再見,不復見矣。淳熙秘閣續帖亦有刻。
題大令洛神十三行真跡
趙吳興曾得洛神十三行于陳集賢灝,自題此晉時麻箋。思陵極力搜訪,僅獲九行百七十六字。故米友仁跋,作九行。宋末賈似道復得四行,七十四字。欲續于后,則于九行之跋不相屬。遂以四行別裝于后,以悅生印及長字印款之。今此本不知猶在人間不。余所摹秀州項子京藏,是宣和譜中所收。吳興云,更有唐人臨本,后有柳公權跋,亦神物也。視世所傳十三行宋拓,何啻霄壤耶。
跋鹿脯帖后
鹿脯帖真跡與宋拓本,不唯字形大小不倫,乃其文亦小異。宋拓,政自不足據也。十七帖清晏歲豐,又所使有豐一鄉,故自名處。予極不解“豐一鄉”作何語。及得高麗刻本,乃云所出有異產。讀之豁然,因知王著,但憑仿書入石耳。
跋楊義和黃庭經后
懷素、黃庭經、陶谷跋,以為右軍換鵝書。米芾跋,以為六朝人書,無虞褚習氣。惟趙孟ぽ以為飄飄有仙氣,乃楊許舊跡。而張伯雨題吳興《過秦論》,直以為學楊義和書。吳興精鑒,必有所據,非臆語也。按真誥,稱楊書祖效郗法,力同二王。述書賦亦云:方圓自我,結構遺名;如舟楫之不系,混寵辱以若驚。其為書家所重若此。顧唐時止存草書六行,今此經行楷數千字。神采奕然,傳流有緒,豈非墨池奇遘耶。元時在鮮于樞家。余昔從館師韓宗伯,借摹數行,茲勒以冠諸帖。楊在右軍后,以是神仙之跡,不復系以時代耳。
跋吳云壑書后
吳琚書,自米南宮外,一步不窺。京口北固山,有天下第一江山琚書,即其筆也。始于都下,見七言律詩一幅,不款名姓,但有云壑居士印。偶閱宋經籍志,云壑集吳琚撰,知為琚書。已于新安白岳山下,客持晦翁書《歸去來辭》,乃絕似米元章。后有“云壑”二字,因得審定,今藏于家。此詩沒于焦山江中,潤州守霍君為余拓墨本,然已在若明若晦間,不可臨摹矣。
題溫飛卿書
《湖陰曲》溫飛卿書,似平原書而遒媚有態。米元章從此入門。昔年殷司馬之孫持至長安,留予案上兩月。余以溫庭筠“溫”字頗漫,疑是王黃華書。黃華亦名庭筠,字跡近米家父子故耳。川中黃昭素,乃謂此必曾入梁內府。梁諱“溫”字,遂磨去,意或有之。
跋李北海縉云三帖
黃長睿評張從申書,出于北海趙子固。又以北海學子敬,病在欹側,若張從申,即無此矣。然從申書,實似北海之法華寺碑。而北海出奇不窮,故嘗勝云:余嘗謂右軍如龍,北海如象,世必有肯予言者。
跋李伯時書
米海岳云:“少時未能立家,但規摹法帖,謂之集古字。”今觀《九歌》良然。左方有伯時畫,畫史所稱與伯時經營《九歌》者是已。伯時《孝經》,力追鐘法。宣和譜謂書逼魏晉,不虛耳。二帖皆節文。
書度人經后
余曾見柳誠懸小楷度人經,遒勁有致。蔡君謨茶錄,頗仿之,世未有傳者。此清靜經,似永興破邪論,海上潘氏所藏宋帖也。
跋索靖出師頌
鐘太傅書,自晉渡江時,止傳宣示表。百余年間,妙跡已絕,寧知今世有索靖出師頌耶。此本在李項子京家,故是甲觀。
跋子敬帖
寶晉帖刻此帖,大軍止。余撿子敬別帖,自己至至末。辭意相屬,原是一帖,為收藏者離去耳。二王書有不可讀者,皆此類也。米元章故以此為子敬第一書。
跋謝莊詩后
謝莊詩帖子,新都汪景醇得摹。本未見真跡,書法似閣帖。所謂蕭子云者,而小加妍雋。宋高宗書近之。
題張長史真書
長史郎官壁記,世無別本,唯王奉常敬美有之。陳仲醇摹以寄余,知學草必自真入也。
跋禊帖小本
定武禊帖,唯賈秋壑所藏。至百余種,令其客廖瑩中,縮為小本。或云:唐時褚河南已有之。此本余已丑所書,亦從館師韓宗伯借,褚摹縮為蠅頭體,第非定武本耳。
畫訣
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似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爾,縱儼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復可扌求藥矣。若能解脫繩束,便是透網鱗也。畫家六法,一氣韻生動。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學得處。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立成鄄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潑墨沈成畫。夫學畫者,每念惜墨潑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過半矣。
古人論畫有云:“下筆便有凹凸之形。”此最懸解。吾以此悟高出歷代處,雖不能至,庶幾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以游丘壑間矣。
氣霽地表,云斂天末。洞庭始波,木葉微脫。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宋畫院各有試目,思陵嘗自出新意,以品畫師。余欲以此數則,徵名手圖小景,然少陵無人,謫仙死。文沈之后,廣陵散絕矣,奈何?
潘子輩學余畫,視余更工,然皴法三昧,不可與語也。畫有六法,若其氣韻必在生知,轉工轉遠。
畫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門庭,不可相通。惟樹木則不然,雖李成、董源、范寬、郭熙、趙大年、趙千里、馬夏、李唐,上自荊關,下逮黃子久、吳仲圭輩,皆可通用也。或曰:須自成一家。此殊不然,如柳則趙千里;松則馬和之;枯樹則李成,此千古不易。雖復變之,不離本源,豈有舍古法而獨創者乎?倪云林亦出自郭熙、李成,少加柔雋耳,如趙文敏則極得此意。蓋萃古人之美于樹木,不在石上著力,而石自秀潤矣。今欲重臨古人樹木一冊,以為奚囊。
古人畫,不從一邊生去。今則失此意,故無八面玲瓏之巧,但能分能合。而皴法足以發之,是了手時事也。其次,須明虛實。實者,各段中用筆之詳略也。有詳處必要有略處,實虛互用。疏則不深邃,密則不風韻,但審虛實,以意取之,畫自奇矣。
凡畫山水,須明分合。分筆乃大綱宗也。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于此了然,則畫道過半矣。
樹頭要轉,而枝不可繁;枝頭要斂,不可放;樹梢要放,不可緊。
畫樹之法,須專以轉折為主。每一動筆,便想轉折處。如寫字之于轉筆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樹有四肢,謂四面皆可作枝著葉也,但畫一尺樹,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須筆筆轉去。此秘訣也。
畫須先工樹木,但四面有枝為難耳。山不必多,以簡為貴。
作云林畫,須用側筆,有輕有重,不得用圓筆。其佳處,在筆法秀峭耳。宋人院體,皆用圓皴。北苑獨稍縱,故為一小變。倪云林、黃子久、王叔明皆從北苑起祖,故皆有側筆。云林其尤著者也。
北苑畫小樹,不先作樹枝及根,但以筆點成形。畫山即用畫樹之皴。此人所不知訣法也。
北苑畫雜樹,但只露根,而以點葉高下肥瘦,取其成形。此即米畫之祖,最為高雅,不在斤斤細巧。
畫人物,須顧盼語言。花果迎風帶露,禽飛獸走,精神脫真。山水林泉,清閑幽曠。屋廬深邃,橋渡往來。山腳入水,澄明水源,來歷分曉。有此數端,即不知名,定是高手。
董北苑畫樹,多有不作小樹者,如秋山行旅是也。又有作小樹,但只遠望之似樹,其實憑點綴以成形者。余謂此即米氏落茄之源委。蓋小樹最要淋漓約略,簡于枝柯而繁于形影,欲如文君之眉,與黛色相參合,則是高手。
古人云:有筆有墨。筆墨二字,人多不識。畫豈有無筆墨者?但有輪廓而無皴法,即謂之五筆;有皴法而不分輕重向背明晦,即謂之無墨。古人云:石分三面。此語是筆亦是墨,可參之。
畫家以古人為師,已自上乘。進此,當以天地為師。每朝起,看云氣變幻,絕近畫中山。山行時,見奇樹,須四面取之。樹有左看不入畫,而右看入畫者,前后亦爾。看得熟,自然傳神。傳神者必以形。形與心手相湊而相忘,神之所托也。樹豈有不入畫者?特當收之生綃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蹇,即是一家眷屬耳。
畫樹木,各有分別。如畫瀟湘圖,意在荒遠滅沒,即不當作大樹及近景叢木。如園亭景,可作楊柳梧竹,及古檜青松。若以園亭樹木移之山居,便不稱矣。若重山復嶂,樹木又別。當直枝直,多用攢點,彼此相藉,望之模糊郁蔥,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稱。至如春夏秋冬,風晴雨雪,又不在言也。
枯樹最不可少,時于茂林中間出,乃見蒼古。樹雖檜、柏、楊、柳、椿、槐,要得郁森,其妙處在樹頭與四面參差,一出一入,一肥一瘦處。古人以木炭畫圈,隨圈而點之,正為此也。宋人多寫垂柳,又有點葉柳。垂柳不難畫,只要分枝頭得勢耳。點柳葉之妙,在樹頭圓鋪處。只以汁綠漬出,又要森蕭,有迎風搖揚之意。其枝須半明半暗。又春二月柳,未垂條;九月柳,已衰颯,俱不可混。設色亦須體此意也。
山之輪廓先定,然后皴之。今人從碎處積為大山,此最是病。古人運大軸,只三四大分合,所以成章。雖其中細碎處多,要之取勢為主。吾有元人論米高二家山書,正先得吾意。
畫樹之竅,只在多曲。雖一枝一節,無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于曲中取之。或曰,然則諸家不有直樹乎?曰:樹雖直,而生枝發節處,必不都直也。董北苑樹,作勁挺之狀,特曲處簡耳。李營丘則千屈萬曲,無復直筆矣。
畫家之妙,全在煙云變滅中。米虎兒謂王維畫見之最多,皆如刻畫,不足學也,惟以云山為墨戲。此語雖似過正,然山水中,當著意煙云,不可用粉染。當以墨漬出,令如氣蒸,冉冉欲墮,乃可稱生動之韻。
趙大年令畫平遠,絕似右丞,秀潤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畫。此一派又傳為倪云林,雖工致不敵,而荒率蒼古勝矣。今作平遠,及扇頭小景,一以此二人為宗。使人玩之不窮,味外有味可也。
畫平遠,師趙大年。重山疊嶂,師江貫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瀟湘圖點子皴,樹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將軍秋江待渡圖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畫法,有小幅水墨,及著色青綠,俟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機軸。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獨步吾吳矣。作畫,凡山俱要有凹凸之形。先如山外勢形像,其中則用直皴。此子久法也。
畫與字,各有門庭,字可生,畫不可熟。字須熟后生,畫須生外熟。
畫源
吾家有董源龍宿郊民圖。不知所取何義,大都簞壺迎師之意,蓋宋藝祖下江南時所進御者。畫甚奇,名則讠舀矣。
董北苑蜀江圖、瀟湘圖,皆在吾家。筆法如出二手。又所藏北苑畫數幅,無復同者。可稱畫中龍。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皆南宋時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筆法纖細,亦近李昭道,惜骨力乏耳。
王叔明為趙吳興甥。其畫皆摹唐宋高品,若董巨、李范、王維,備能似之。若于刻畫之工,元季當為第一。
高彥敬尚書畫,在逸品之列。雖學米氏父子,乃遠宗吾家北苑,而降格為墨戲者。
倪迂在勝國時,以詩畫名世。其自標置,不在黃公望、王叔明下。自云:我此畫深得荊關遺意,非王蒙輩所能夢見也。然定其品,當稱逸格,蓋米襄陽、趙大年一派耳。于黃王真伯仲不虛也。
畫譜不載司馬君實。予曾見其畫,大類營丘,有小米作一幅配之,宋人題款甚多。因思古人自不可盡其伎倆。
元季四大家,以黃公望為冠,而王蒙、倪瓚、吳仲圭與之對壘。此數公評畫,必以高彥敬配趙文敏。恐非偶也。
余藏北苑一卷。諦審之,有二姝及鼓瑟吹笙者;有漁人布網捕魚者,乃瀟湘圖也。蓋取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二語為境耳。余亦嘗游瀟湘道上,山川奇秀,大都如此圖。而是時方見李伯時瀟湘卷,曾效之作一小幅。今見北苑,乃知伯時雖名宗,所乏蒼莽之氣耳。
石田春山欲雨圖卷,向藏王元美家,今歸余處。春郊牧馬圖,或曰,趙王孫子昂,或云仲穆。余定以為五代人筆。
王右丞畫,余從李項氏見釣雪圖,盈尺而已,絕無皴法,石田所謂筆意凌競人局脊者。最后得小幅,乃趙吳興所藏。頗類營丘,而高簡過之。又于長安楊高郵所得山居圖,則筆法類大年,有宣和題“危樓日暮人千里,欹枕秋風雁一聲”者。然總不如馮祭酒江山雪霽圖,具有右丞妙趣。予曾借觀經歲,今如漁父出桃源矣。
倪云林生平不畫人物,惟龍門僧一幅有之。亦罕用圖畫,惟荊蠻民一印者,其畫遂名荊蠻民。今藏余家。有華溪勝國時,人多寫華溪漁隱。蓋是趙承旨倡之,王叔明是趙家甥,故亦作數幅。今皆為余所藏。余每欲買山上,作桃源人,以應畫識。
丁酉三月十五日,余與仲醇在吳門韓宗伯家。其子逢禧,攜示余顏書自身告,徐季海書朱巨川告,即海岳書史所載,皆是雙璧。又趙千里三生圖,周文矩文會圖、李龍眠白蓮社圖,惟顧愷之作右軍家園景,直酒肆壁上物耳。
項又新家,趙千里四大幀,“千里”二字金書。余與仲醇諦審之,乃顏秋月筆也。
黃子久畫,以余所見,不下三十幅。要之浮巒暖翠為第一,恨景碎耳。
趙文敏洞庭兩山二十幅,各題以騷語四句,全學董源。為余家所藏。
郭忠恕越王宮殿,向為嚴分宜物,后籍沒。朱節奄國公,以折俸得之。流傳至余處。其長有三尺余,皆沒骨山也。余細撿,乃畫錢越王宮,非勾踐也。
李成晴巒蕭寺,文三橋售之項子京。大青綠全法王維。今歸余處。細視之,其名董羽也。吳琚晉陵人,書學米南宮,可以奪真。今北固天下第一江山題榜,是其跡也,所著有《云壑集》。余在京師,見宋人掛幅,絕類南宮。但有云壑印,遂定為琚筆。題尾數行,使琚不泯沒也。
仲醇絕好瓚畫,以為在子久山樵之上。余為寫云林山景一幅歸之。題云:“仲醇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似嵇叔夜。近代唯懶瓚得其半耳。”云云,正是識韻人,了不可得。
余長安時,寄仲醇書云:所欲學者,荊關、董巨、李成。此五家畫尤少真跡。南方宋畫,不堪賞鑒。兄等為訪之,作一銘心記。如宋人者,俟弟書成,與合一本。即不能收藏,聊以適意,不令海岳獨行畫史也。
京師楊太和家,所藏唐晉以來名跡甚佳。余借觀,有右丞畫一幀,宋徽廟御題左方,筆勢飄舉,真奇物也。撿宣和畫譜,此為山居圖。察其圖中松針石脈,無宋以后人法,定為摩詰無疑。向相傳為大李將軍,而拈出為輞川者,自余始。
余家所藏北苑畫,有瀟湘圖、商人圖、秋山行旅圖。又二圖,不著其名,一從白下徐國公家購之,一則金吾鄭君與余博古。懸北苑于堂中,兼以倪黃諸跡,無復于北苑著眼者,正自不知元人來處耳。
李伯時西園雅集圖,有兩本。一作于元豐間,王晉卿都尉之第;一作于元初,安定郡王趙德麟之邸。余從長安買得團扇上者,米襄陽細楷,不知何本。又別見仇英所摹文休承跋后者。
余買龔氏江貫道江山不盡圖。法董巨,是絹素。其卷約有二三丈,后有周密、林希逸跋,貫道負茶癖,葉少蘊常薦之。故周跋云:“恨不乞石林見也。”
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遙接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李大將軍之派,非吾習易學也。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司訓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趙伯駒、伯,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為張躁、荊關、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馬駒、云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詰所謂云峰石跡,迥出天機,筆意縱橫,參乎造化者。東坡贊吳道子、王維畫壁,亦云:“吾于維也,無間然。”知言哉。
元季諸君子畫,惟兩派。一為董源,一為李成。成畫,有郭河陽為之佐,亦猶源畫,有僧巨然副之也。然黃、倪、吳、王四大家,皆以董巨起家成名,至今{隹及}行海內。至如學李郭者,朱澤民,唐子華、姚彥卿輩,俱為前人蹊徑所壓,不能自立堂戶。此如南宗子孫,臨濟獨成。當亦紹隆祖法者,有精靈男子耶。
畫無筆跡,非謂其墨淡模糊而無分曉也。正如善書者,藏筆鋒如錐,畫沙印印泥耳。書之藏鋒,在于執筆,沈著痛快。人能知善書執筆之法,則能知名畫無筆跡之說。故古人如大令,今人如米元章、趙子昂。善書必能善畫,善畫必能善書。其實一事耳。
余嘗謂右軍父子之書,至齊梁而風流頓盡。自唐初虞褚輩變其法,乃不合而合。右軍父子殆似復生,此言大可意會。蓋臨摹最易,神氣難傳故也。巨然學北苑,黃子久學北苑,倪迂學北苑,元章學北苑,一北苑耳,而各各不相似。使俗人為之,與臨本同,若之何能傳世也?子昂畫雖圓筆,其學北苑亦不爾。
云林山皆依側邊起勢,不用兩邊合成,此人所不曉。近來俗子點筆自是稱米家山,深可笑也。元暉睥睨千古,不讓右丞。可容易湊泊,開后人護短逕路耶。
荊浩,河南人,自號洪谷子。博雅好古,以山水專門,頗得移向。善為云中山頂,四面峻厚。自撰山水訣一卷,語人曰:吳道子畫山水,有筆而無墨。項容有墨而無筆。我當采二子所長,成一家之體。故關同北面事之。世論荊浩山水,為唐末之冠。蓋有筆無墨者,見落筆蹊徑而少自然;有墨無筆者,去斧鑿痕而多變態。
米家山謂之士夫畫,元人有畫論一卷,專辨米海岳、高房山異同。余頗有慨其語。迂翁畫,在勝國時,可稱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歷代唯張志和、盧鴻可無愧色。宋人中米襄陽,在蹊逕之外。余皆從陶鑄而來。元之能者雖多,然稟承宋法,稍加蕭散耳。吳仲圭大有神氣,黃子久特妙風格,王叔明奄有前規,而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云林古淡天然,米癡后一人而已。
趙榮祿枯樹法,郭熙、李成,不知實從飛白結字中來也。文君眉峰點黛,不知從董雙蛾、遠山衲帶來也。知此省畫法。
古人遠矣。曹不興、吳道子,近世人耳。猶不復見一筆,況顧睦之徒?其可得見之哉。是故論畫,當以目見者為準。若遠指古人曰,此顧也,此陸也,不獨欺人,實自欺耳。故言山水,則當以李成、范寬;花果,則趙昌、王友;花竹翎毛,則徐熙、黃筌、崔順之;馬,則韓、伯時;牛,則厲范二道士;仙佛,則孫太古;神怪,則石恪;貓犬,則何尊師周。得此數家,已稱奇妙。士大夫家,或有收其妙跡者,便已千金矣。何必遠求太古之上,耳目之所不及者哉?
范寬山川渾厚,有河朔氣象。瑞雪滿山,動有千里之遠,寒林孤秀,挺然自立。物態嚴凝,儼然三冬在目。
營丘作山水,危峰奮起,蔚然天成。喬木倚磴,下自成陰。軒暢閑雅,悠然遠眺。道路深窈,儼若深居。用墨頗濃,而皴散分曉。凝坐觀之,云煙忽生。澄江萬里,神變萬狀。予嘗見一雙幅,每對之,不知身在千巖萬壑中。
趙集賢畫,為元人冠冕。獨推重高彥敬,如后生事名宿。而倪迂題黃子久畫云:雖不能夢見房山,特有筆意,則高尚書之品,幾與吳興埒矣。高乃一生學米,有不及無過也。張伯雨題元鎮畫云:“無畫史縱橫習氣。”余家有六幅,又其自題獅子林圖云:“予與趙君善長,商作獅子林圖。真得荊關遺意,非王蒙輩所能夢見也。”其高自標置如此。又顧謹中題倪畫云:“初以董源為宗,及乎晚年,畫益精詣,而書法漫矣。”蓋倪迂書絕工致,晚季乃失之。而聚精于畫,一變古法,以天真幽淡為宗,要亦所謂漸老漸熟者。若不從北苑筑基,不容易到耳。縱橫習氣,即黃子久,未能斷幽淡兩言。則趙吳興猶遜迂翁,其胸次自別也。
趙大年平遠,寫湖天渺茫之景,極不俗。然不耐多皴,雖云學維,而維畫正有細皴者,乃于重山疊嶂有之。趙未能盡其法也。
李昭道一派,為趙伯駒、伯,精工之極,又有士氣。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錢舜舉是已。蓋五百年而有仇實父,在昔文太史亟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畫,不能不遜仇氏,故非以賞譽增價也。實父作畫時,耳不聞鼓吹駢闐之聲,如隔壁釵釧,顧其術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畫,殊不可習。譬之禪定,積劫方成菩薩,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來地也。
元季四大家,浙人居其三。王叔明,湖州人;黃子久,衢州人;吳仲圭,鐵塘人;惟倪元鎮無錫人耳。江山靈氣,盛衰故有時。國朝名手,僅僅戴進為武林人,已有浙派之目。不知趙吳興亦浙人。苦浙派日就澌滅,不當以甜邪俗賴者,盡系之彼中也。
昔人評大年畫,謂得胸中萬卷書。更奇,又大年以宗室不得遠游,每朝陵回,得寫胸中丘壑,不行萬里路,不讀萬卷書,欲作畫祖,其可得乎?此在吾曹勉之,無望庸史矣。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故其人往往多壽。至如刻畫細謹,為造物役者,乃能損壽,蓋無生機也。黃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短命,趙吳興止六十余,仇與趙雖品格不同,皆習者之流,非以畫為寄,以畫為樂者也。寄樂于畫,自黃公望,始開此門庭耳。
余少學子久山水,中復去而為宋人畫。今間一仿子久,亦差近之。
日臨樹一二株,石山土坡,隨意皴染。五十后大成,猶未能作人物舟車屋宇,以為一恨。喜有元鎮在前,為我護短。不者,百喙莫解矣。
董北苑瀟湘圖、江貫道江居圖、趙大年夏山圖、黃大癡富春山圖、董北苑征商圖、云山圖、秋山行旅圖、郭忠恕輞川招隱圖、范寬雪山圖、輞川山居圖、趙子昂洞庭二圖、高山流水圖、李營丘著色山圖、米元章云山圖、巨然山水圖、李將軍蜀江圖、大李將軍秋江待渡圖、宋元人冊葉十八幅,右俱吾齋神交師友。每有所如,攜以自隨,則米家書畫船,不足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