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送葬队伍中,按规矩不能有女人。所以月光已经在暗下找到一辆面包车,准备让我单独前行,在天葬场与他会合。
安排好一切后,他见我对此情绪不高,一脸郁闷,还以为白天之事,即跟我解释,说白天丢下我并不是他的本意,只是规矩,迫不得已。但望我目光更为凝重,就有些摸不着头绪了,只问,“梅朵,不为白天的事,你又是为哪个事情?”
“月光,我是为……”我说,话却又断了,好像我也不便于直白说出我的心思。因为不能预想说出来月光对这个事的态度。很多时候,或者一旦涉及与信念有关的时候,我感觉月光就像一本放在檀香木盒里的经书,摆放在那里也能触摸它厚实的外表,也能闻到檀香的味道。但是打开它来,里面却都是梵文经语,我一句也看不懂。是的,这让我困顿,所以目光闪烁,我也出不得口。
“怎么了!”月光对我的表情非常诧异,“你怎么了?”
“我……是想问……”
“问什么直说,这么吞吞吐吐做什么!”
“嗯,月光,我就想问你,难道我们就叫泽仁阿哥这么死了?”
“你什么意思?”月光面色迷惑。
“寺庙里的……是不是派喇嘛念场超度经,就完了?”
“哦呀,怎么了?”
“难道就没有点……”
话说至此,我停顿下来,我想月光总该明白我的言下之意,我在等待他的解答。但是他朝我愣愣地张着嘴,一脸很糊涂的神色。
“唉我是说赔偿!”我只得大声说了。
“赔偿?”月光更加糊涂。“谁赔偿?”
“寺庙啊!”我说。
月光大惊。“梅朵!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这个人走都走了,是天意。喇嘛为他念经超度,他的灵魂升天了,他有福了!”
“可是月光……”
“好了!”月光打断我,“你什么不要再说,好好休息吧。我也去了,那边还有很多的事情。”
“月光……”
“明天,是上午,有车子来接你。我看现在你更需要去一趟天葬场了!但愿那里能够净化你迷失的心灵,唵嘛呢叭咪吽!”
他在经声中扭头走了,并没有在意我的感受。好像涉及到原则问题,他从来也不会跟我妥协。
是的,文化心理不同,造成我和月光思想也有些不同。在月光的心里,他有两个世界。今生,来世。两世之间不是浑然隔断的,存在着一堵奥妙之门。寺庙和喇嘛是门的守卫者。人的灵魂只有获得喇嘛的超度,才能进入来世天堂。所以我们怎么能够要求寺庙赔偿————获得了那样的物质满足,我们就失去了进入天堂的机会,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夜晚的高原村落很宁静。如果没有三百多喇嘛的经语,巴桑女人农区的村庄将会像乖巧的婴儿一样,也会悄悄地睡去。但是现在整个村庄不安宁。喇嘛们在为亡人日夜念经。经声有时低缓细密,像灵魂在轻轻呻吟。有时又急骤紧迫,像是要把迟疑的灵魂尽早赶上天去。法鼓声沉闷地敲击,纠结不尽,似是掏空人的满腹心思,也是不能把犹豫的声音作个了断。
天空看似平和,苍蓝无底,星星和月亮都沉默在无限绵延的云际里,与地面上不安神的世界产生巨大反差。经声的日夜持续叫人心生迷惑:那个灵魂升天的道路是不是有些漫长?是因为漫长才需要经声的一路陪伴?还是漫长的经声把它延长?
我也会念经。
跟随月光耳濡目染,我也会念他的经语:喇嘛拿加索切,桑吉拿加索切,曲拿加索切,根堆拿加索切,拿玛意当根秋松拿加索切噢......
其实这算不得什么。我的经声似是不存在,相比他们。他们的经语无处不在,从大师活佛到喇嘛信徒,从高梁大宅到牛毛帐篷,他们的经语像无处不在的空气。吃饭,睡觉,走路,生病,亡人,结婚,或者家里什么事也没有、平平安安生活时,都在念经。在草原上工作,很多时候,因为陌生而交流不便,我也跟随他们念经。不必在意是应付,还是真的恭敬。牧民们听到经声,情绪即会变得柔和。一些难以用直白语言来解决的问题,在经语的柔和中,也会得到妥协。
蒋央,在这里,一个人的去逝,是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来念经的。这人天葬,喂了天鹰,也只是意境当中的灵魂升天。事实上后事的操办非常繁琐。主题还在于念经。人逝去时,要放在家中请百多个喇嘛念三天大经。然后送上天葬场,还得请天葬寺庙的喇嘛念上路经。最后家属回来,仍然会请喇嘛住家念经七七四十九天。并且一个亡人的升天并不代表从此结束,活着的人将会在诸多个寺院为亡人立牌位,请各位大师活佛为亡人念经。年复一年,直至活着的人也灵魂升天。
三天后,诸如以上的细致而神圣的念经过程,泽仁汉子也经历过一半,他的魂魄已经在喇嘛真诚的超度经语中得到安稳,可以跟随躯体一起去天葬场,等待神鹰送进天堂。
月光前去送葬。他执意把我也带上。用心良苦的青年,希望通过天葬来净化我的灵魂,却是不能明白,灵魂的净化是一个漫长的潜移默化的过程。需要反复的时间,反复的经历,反复的悟道,也许一生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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