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想做一件事,最好马上就去做吧。一放下,也许一辈子再也做不了。
几年前,我到一个草场寻找孩子,住在一牧民人家。这人家是纯牧户,在农区没有田地。所以如果没有必要之事,他们家很少离开草原到下面的县镇去。这人家的老阿妈,当年七十多岁,具体是七十几,你问她,她也不知道。我到来的时候,老阿妈身体好象有些不好。躺在床榻里的羊毛毯子里像个静物一样,一动不动。
那草原海拔在四千。当时我有些感冒,上去后不能马上投入工作,需要卧床一两天。因此,大房间里就静悄悄地躺着两个人。
老阿妈有时候会用她那树根一样枯燥的手撩开毯子望我。笑一下。然后脸又埋进毯子里。
好象有一整天,没见老人吃任何东西。而我因为感冒也吃不下。我俩就这么安静地躺到晚上。她媳妇赶牛回来。烧茶盛糌粑。叫一声“阿佑妈妈。”,差不多也就两勺的糌粑送到她面前,加上一碗酥油茶。
老人静静地从毯子里爬起来。光脚下床榻,赤脚站在地上。朝我笑,然后摇摇晃晃离开屋子,到外面去。
我跟上了她。见她走进屋旁的地里。
在高原清亮的天光下,我看老人赤脚在地里拔韭菜。拔过一小把,扑扑根茎上的泥土,放在手里揉搓。回到屋里。并没有洗,一边就着韭菜一边吃起了糌粑。吃完,那泥糊糊的赤脚也未洗的,直接又插进毛毯里,睡下来。前后不发出一点声响。
因为上草原不久,对草原生活还不十分了解,所以老人这样的生活让我很震惊。当下走到她床铺前。不知道要跟她说些什么。只感觉满心地震撼和酸楚。老人却是眯着眼静静地望我,不说话,很久,手缓缓朝我伸过来,轻轻摸起我的脸。像摸一件瓷品一样,小心爱惜的样子。
她的媳妇在一旁跟我说,阿佑妈妈病了。
我马上问,是什么病?需要治疗吗?她媳妇摇头。我沉默片刻,然后有些尴尬地说一句:既然病了,再不能这样赤脚下地了,也不要吃生韭菜,还是没洗的。
她媳妇解释说,阿佑妈妈习惯这样了。
我说好吧。那她需要什么吗?比如想吃点什么?我回头在县城买来。
她媳妇回答,别的都不需要。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那你有相机吗?给她拍一张相。”媳妇说完进一步解释,比划,意思没说出来,但我明白,她需要我给老人拍一张可以让孩子们后来都能看到的“遗像”。
当下心里不是滋味。
把手伸进毯子里,一把抓住老人,我跟她解释:阿佑妈妈,这次我没带相机呢。下次我会专门来,给您拍相片。
阿佑妈妈望望我,点点头,然后像是又沉睡了。
一个晚上我没睡好。阿佑妈妈的生活让我很吃惊,也很纠心。很想帮她。但不知具体怎样来帮。也许她最需要的不是相片,而是一双鞋子…
后来回到自己草原,就在想,下次一定要专门去看望老人。给她好好拍个相,再买一双鞋。
继后就是很艰难地到处寻找孩子。在深远大山间翻来翻去,感觉有更多事需要做。一下子忙的,竟也没去成阿佑妈妈的草原。
想想也不急吧。阿佑妈妈还能下地走路,应该身体不成问题,我还能给她拍相片的。
后来直到第二年的夏天才有机会再上阿佑妈妈家。带相机和一双鞋来。老远看到阿佑妈妈房子就在外面喊:阿佑妈妈!阿佑妈妈!
回应的是她媳妇声音。女人钻出屋,迎上我,一把抓紧我的手,粗糙指骨间向我传递一个死亡信号:阿佑妈妈没了!
当时我即僵立在屋外动不得身子。
“唉,我是专门来……给阿佑妈妈拍相片的……”我说,望望女人,又望望天。感觉视觉在慢慢模糊。
夜幕开始袭击草原。风吹在脸上,像阿佑妈妈那晚的手,摸过我的脸,有些冰凉,有些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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