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最家长》6月号。
我像很多人一样,容易陷入对故人的怀念中。李文就是我常常想起的其中一个。二十年前我曾那么渴望这个与我没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会成为我的兄弟,然而最后却没有。
我对和李文的关系产生美好向往开始于小学升初中时,我们俩都考上了重点班,这意味着其他人会在家门口上普通初中,而我俩要一起去十六里地之外的镇上去上学了。上小学时我们关系还不算亲密,自从收到入学通知书,我们就好到一块儿了。在还没开学时,我们过得快活极了,我们一起去摸鱼,一起去游泳,一起去偷苹果……两家的大人也因此亲近了不少,闲聊中憧憬着孩子们的或许美好的未来。我和李文甚至有了拜把子的打算。
终于开学了,可巧的是“打工潮”也造访了我们那个小乡村。出门打工赚的钱远远超过在家种地的收入。这让很多人放下锄头,背上了行囊。李文的父母也正是这时候出门淘金的。因为李文脑袋瓜聪明,人又懂事,而且还考上了重点班,这大概让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有了十二个放心,于是托付给李文的爷爷照顾就去大城市了。当时我父亲也想出门打工,毕竟我以后会越来越需要钱,但是我母亲身体不太好,父亲就只能在家附近打点零工,再种点粮食凑活着过日子。
说实话,我当时特别羡慕李文。他自由得就像鸟儿一样,父母不在家,有足够的零花钱买好玩的好吃的,爷爷又宠着他,他想干啥就干啥。有一天放学路上,李文邀请我去他家听音乐。他说他可以放刘德华、周华健给我听。我高兴极了,李文家有台大录音机,双卡的,我早就想去听听。可一想到我父母不允许我放学后晚回家就高兴不起来了。李文说,没关系,一首歌才两三分钟。就这两三分钟的歌我也没听上,刚进村口就碰上扛铁锨回家的父亲了。
我像笼中的鸟儿一样,被父母喂养着,碰巧身边又有个在笼外扑腾的李文,这让我不禁恨起自己的父母来了。但还好,在学校里我相对自由一些,可以借同学的课外书看,日子过得也算滋润,因为书,我也结交了几个好朋友。李文也有了自己的好朋友,是我不太喜欢的那种类型,是些很酷的男孩子,当然那时候还没“酷”这个词。他们愿意在厕所里抽大鸡牌香烟,在校园里炫阿米尼自行车车技,冲女孩子笑嘻嘻地吹口哨。我跟李文没有成为把兄弟,但也天天一起上学放学,他语言表达能力很强,在路上跟我讲他碰到的好玩的事,我就乐呵呵地听着。
初一升初二那年暑假,李文去了他父母打工所在的城市,小小年纪就有了自己外出的经历,让我好生羡慕。回来后他跟我讲大城市的繁华,我还是只有傻听傻乐的份儿。他说在大城市里老头老太太为了身体健康,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出去晨练,我们应该像他们学习。于是第二天早上,他就拉着我沿村西边的小河边跑步。李文边跑边跟我讲大城市里的孩子如何快乐,他们能吃麦当劳,能看小电影(就是录像厅),还能打电子游戏机……我那时还没感到自己是个乡巴佬,因为我只是听听而已,我不知道麦当劳是啥玩意,是不是跟我母亲做的糖包一样?那也没什么嘛。
转眼又上初二,此时我和李文都走上了求学和人生的转折点。我越来越搞不懂代数几何在讲什么,成绩一塌糊涂。李文比我聪明,我就去请教他,而他也所知了了,而且他似乎对学习不太感兴趣了。有一段时间我们不再一起上学,李文也开始经常旷课。当时我因学业不长进,穿着不如镇上的学生好看等等一些事而自卑,只关注自己,甚至都忘记了还有李文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李文的爷爷找到我家,问我最近真的又交学杂费了,我才想起好久不见李文了。我有些懵了,没有啊。李文的爷爷跟我父母嘟囔着,李文又跟他要钱交学杂费,这孩子现在花钱越来越多,他父母寄给他的钱已经不够花的了,他只好把自己赶集卖菜的钱也给李文了。李文的爷爷走后,我父亲又拿老掉牙的故事来教育我,说应该勤俭过日子,谁谁谁讨饭都能考上大学。我心里不以为然,嘴上没说。
第二天早上上学,李文突然来我家喊我一起走,让我有些惊讶。路上他跟我说,以后他爷爷问我什么都要装不知道。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我问他最近干嘛去了,老是见不到他。他说不用我管,很多事我不懂,他以后会赚大钱给他父母和爷爷。快到学校时,他让我先走,他转向去了镇政府那边,我知道那边有个游戏厅。自此,依旧我苦恼我的,他逍遥他的。
初二下学期,班主任突然找我,带着不可告人的语气跟我问我,你跟李文是一个村的对吧?我点头。他说,这孩子废了,我接这个班快一年了,李文没有一天不旷课,现在整天都见不到人了,最近才知道他去哪里了,天天泡游戏厅。你不错,没跟他学。你回去跟他父母说,我找李文谈过很多次,他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这孩子不但打游戏,还抽烟,谈恋爱,偷窃,要不是别人告发,我都不相信他会干出那种事来。多亏没捅到公安局去,要不就直接进少教所了。就这样下去,也免不了进去。你去跟他父母说一下,赶紧领回家,学校担不起这个责任。你可要好好学习,不要学他。
我懵了,不相信李文会被学校开除,有那么多学习不上进的学生,为什么单单开除李文?那天放学后等到很晚才见到李文,我把班主任说的话告诉了他。他说早就知道了,他知道该怎么办,不用我管。我看到李文很沮丧,我做不了什么帮他,默默无语陪着他一路骑车回家。
几天后,李文的父亲从外地赶了回来,找到班主任,找到校长,又是送礼,又是哭泣,才没开除李文,而是让李文转回我们村口的普通中学,让那边代教,以免学校担责任。这种处理结果对李文来说依旧很糟,这意味着两边学校的同学、老师都会瞧不起他,他会担很大的压力。而那天晚上,我听见李文在家里被皮带抽得惨叫。
李文转学后,他父亲又回城打工了,让李文的母亲回家来照顾孩子,据说他们在那边开了个小店面,生意挺好,放不下。李文的母亲难过极了,天天愁眉不展,见到我就唠叨,李文不是坏孩子。
李文确实不是坏孩子,但此时的他却仅仅是个孩子,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他在家门口的学校也没上几天课,天天往镇上跑,找以前的朋友,一起抽烟,一起打游戏机。这边的学校因为李文不是自己的学生,也不管不问。不到一年,李文就退学了,据说去城里打工去了。我们也失去了联系。
李文的求学路、人生路本不该如此的,到底是谁错了?是他自己?是他父母?是学校?还是作为朋友的我?
如今,我们都已过而立之年,前几天,消失多年的李文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惊讶异常。他说,他十分想念小时候的玩伴,让我有空去找他玩,他现在开货车,天天把命系在裤腰带上,但他过得很开心。唯一感到遗憾的是觉得对不住的就是自己的父母,如果父母给孩子打分,他不求自己能得一百分,哪怕六十分也行,但父母不会给他的……
李文真不是坏孩子,我信。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