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通（组诗）

 

冯朝军

 

《腊月》

 

麻雀们落在枝上

在寒冷的冬日，一群飞来的麻雀

替叶子还家

树还在酣睡

梦中，它听见叶子们密集的叫喊

其中的一片

那么善良，用细小的嘴

蹭蹭了它的面颊

 

 

《我比它的个头大一些而已》

 

巷子里，一只蚂蚁扛着一颗饭粒

往洞穴走。几米的距离，多么

漫长的路途

泥坑、草丛、脚底它们分别是

一片沼泽

一片丛林

一次危险的山崩

 

天空下，我和它并行，不过是

我比它的个头大一些而已

它奋力的样子，它幸福的样子，瞬间

覆盖了我

 

 

《石头是块熄灭的月亮》

 

石头不言

匠人千锤百炼，从石头里取出

台阶、围墙，取出

玉、黄金、刀剑，取出猛兽、菩萨

取出墓碑

取出石头的灵魂和筋骨

 

即使是最好的匠人，却不能

让石头开口

 

只有心怀月光的人

才能让石头流泪，述说人世的

悲欢离合

 

 

《宇宙》

她坐在在我们中间
隆起的腹部，神秘的弧度，总让我
抬头，看看窗外的天空
我确信穹庐是一个幸福的盖顶
我确信一个孕身的女人
是一个宇宙

《名字》

雪落半日

楼前的那片空地
像展开的白纸。她站在边沿
不再向前半步

“如果给孩子取名

该在这上面写下哪个字？”
她还没有想好
她快要临产了

她的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腹上
十层的楼，每一扇
玻璃的窗子里

都亮着一片洁白的雪

 

 

《返回》

 

树林安静，间或有鸟鸣

像一滴滴浓稠的光坠下来。遍地

金黄的小花朵

定是鸣叫，或

光的又一次轮回

我站在其间

暖风在体内流转，想起

收养的那只

金黄毛色的小猫

它活泼、粘人，像一朵花在风中跃动

每每扑过来，就会有一次善念的闪光

被神

送回怀中

 

 

《漏雨》

 

雨下得猛烈。它们急于寻找什么？

一片屋瓦让出隙缝，一些雨停下脚步

小心翼翼侧身进来

此时夜半，我半梦半醒

恍惚中一个清朗少年，怯生生推门而入

他翻开早年的日记，那里

有一页也在下雨，积水漫过浅滩

一个赤脚的女子挽着裤腿，从青色的脚石

一下，一下

跳过去

茫茫的雨雾里，亮着小腿圆润的白光

 

 

《失语的狗》

 

地点：北京植物园蜜蜂所

改建于密林中旧时的尼姑庵

失语者：取名小不点的狗

它幼小的时候被看门人抱过来

从此再没见过狗

高墙是人类

 

它睡觉，吃食，发胖，沉默

把声带锁死，一条狗的内心有没有

对红尘绝望的寺庙？

 

最后，车轮辗过它的肉身时

它终于发出一声惨烈的狗叫

 

 

《青藏高原》

 

他微闭着眼端坐在座椅里

手里的转经轮一刻没有停

满面群山纵横，深谷里传出

经轮的转轴

吱吱呀呀的转动声

 

在西宁站嘈杂的候车大厅

年老的藏族阿爸是那古老的青藏高原

怜爱每一棵草

慈悲每一块石头

 

此时，我已骑马扬鞭

赶一群牦牛，跟随一条清溪

转进深山

 

 

《慈悲》

在湘江边我遇到佛
他坐在石头上

隐身于一块铜片斑斑锈迹里

小心地包起铜片，带回
用白醋去锈用丝绵轻轻地擦磨

首先发光的是一圈佛光
尔后莲花宝座光芒四射。终于

一尊庄严的佛
请了出来

我双手合十轻念阿尼陀佛

 

这以后出门
我总是请佛同行

我信有佛保佑
锈色的我也会遇到心怀慈悲的人

 

 

《正反面》

 

我常想一只在草原上吃草的羊

有多幸福

野花繁茂，青草无边，生一群儿女

在诗人的笔下风吹草低

当他们把一只油黑的烤全羊

推到眼前的时候，我确信——

刀刃上的疼

火里的滋滋声

彻底把生活的反面

翻了过来

 

 

《出山》

 

贺兰山山脚下，一群青灰的

岩羊，在安详地吃草

这些被法规保护的岩羊

和人的距离

越来越近

这些贺兰山的精灵啊

怎么知道

一箭之地的我

心里，一张拉满了弦的弓

暗影忽闪

 

 

《接通》

 

1976年初冬，七岁的堂兄

在傍晚走失。村里的大人们

打着火把四处寻找，不放过

每一条沟渠每一处坟地

小脚的奶奶匍匐在庭院

燃一把大香

对天求告

夜空晴朗，星斗满天

每一颗星星都大若拳头，香火

像一群更小的星星

抱成一团

不时跳出的火苗

像齐声的呼号

年幼的我站在奶奶身旁，坚信

会有一个神灵，沿着香火与星光

接通的道路

来到我们中间，他的神力

能叫回藏在石头里的迷踪

 

 

《美狐》

 

半斤烧酒下肚，二哥的耳朵里

已生出风声，眼睛里隐现鬼火

一只美狐从酒气里跃出，化身佳人

推开书生的寒窗

红烛撞撞，人影绰绰

接下来的讲述，二哥的酒瓶已成

收妖的法器

他举着瓶子问我：“收，还是不收？”

露水一层一层落下，星空倾斜

这个长我六十的族兄

拎着美狐的尾巴

眼神轻轻一扫，就触到我心上的小鬼

 

 

《雷雨》

 

闷。阳光被捂住

体内的阴云四面聚集，骨头

在丝丝地痛

我需要闪电的撕裂

释放这头狂躁的狮子

 

没有谁能够阻止一场狂风骤雨

我来世上多日

体内堆积了太多的雷声

 

 

《堵》

 

我们的车和一辆殡葬车，一同

堵在西三环中路

 

同一条路

生者被堵住，死者也不另外

 

放弃人世的人

死了，也没有丢掉活着的烦恼

 

他还要等

要向阎王说：

“对不起

迟到了，路堵”

 

 

《囚》

 

囚的残忍

在于把人判了终生监禁

在于立着的人

生不如死

 

一个没有出路的人

始终不明白，肩上的一横

被谁抽去

 

《中年的雪》

下雪了
两年没见的雪，一点
都不陌生
只是，我有些衰老
前些年
漫天雪花飞来时
我更想有一场恋爱
而现在
它撞进怀里，我生出的
怜爱
像遇到小小的女儿

 

 

《醉酒》

 

一杯下去又一杯下去

喝着喝着人间模糊

喝着喝着冷暖不知

喝着喝着，神

请我去天堂走了一回

 

而现在，健康不允许无度麻木

清醒着。看落叶

又落满破败的小院

看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在街角

突然抱头哭了起来

 

 

《星空》

 

夜幕降临，草原怀抱

大海般的夜色

起伏的地势，滚动着

去达拉特旗的路上

颠簸的客车

像命运的喘息

偶尔闪现的灯火，神灵在阅读

人间。我带着

特蒙的豪气，马秀兰的善良

并不时擦拭着车窗上的初冬

把浩瀚的星空

擦出来

 

 

 《字典》

 

随意翻看手边的字典，一些汉字

都是曾经。读一遍注解，轻视一次自己

没有哪个字敢用于立碑，让我挺胸而立

不带一丝羞色

 

 

《黄昏》

 

此刻，夕阳的余辉

像母亲唤儿的余音

整个世界都软下来

人世间只剩下两个字：回家

此刻，除了罪恶，皆可宽恕

 

 

《母亲》

 

只是一眼，就能找到

苍茫的皱纹里，无数个欢喜和疼痛的

自己

只是

那几颗剩下的牙齿

太累了，已经不能把我的名字

咬出完整的齿痕

 

 

 《拉脊山》

 

溪水是一条白蛇

山路是一条青蛇

看不见它们的头，也

看不见它们的尾

拉脊山像年轻时的我

暗恋两个好姑娘

都蜿蜒曲折

都能找到最好的我

都有毒

 

 

《手印岩画》

 

她试图叫出石头里的人

她用力拍击石头

最后，她也走进石头里

海不枯，石不烂

千年回转，当我

仰头看见这只手印

还是一下子

被拍得肝肠寸断，我想嘶喊

叫出石头里的冤家

 

 

《大佛寺》

正午时分，大佛寺详和宁静
大殿门边，我和这个红衣喇嘛
赤脚说话
他问我从哪里来
我指着转经走廊的那排
转动的经筒说
从远方来
经筒上光芒滚动，一身烟火的我
像一块红尘的沙石

 

 

《世界》

 

在内蒙，发现

草原的宽广，可以让逼仄的心房

放下，一群又一群羊的

幸福。放下

一匹又一匹马的前程

 

这个发现

让我对自已的七尺之躯产生联想

我不知道，它的

远方有多远，容下多少山河？

 

 

《守一场雪》

 

有时候，面对一张白纸，不愿

在那上面留下任何字迹

只愿守着它，像守着一场雪

 

一场纯白

即是一次重生。我

对经过的人世充满疑虑

 

轻率过，白纸黑字；涂改过，满目疮痍

撕碎过

刺啦一声，一个我

被撕得鲜血淋漓

 

 

《隆冬》

 

深雪

在纸上我无路可走。深雪里

止笔饮酒，一窗橘黄的灯光

如浮世

 

多少次，飞扬的雪花

覆盖写下的少年、马，覆盖写下的爱情、故乡

有多少场大雪，就有

多少场重复

 

一次大醉，梦见夜空星斗满天

迷一样的雪野上，一行脚印

像一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