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史上的一次旋风过境》-《纺棉花再评价》
[前记]:欣闻张火丁将在人民大会堂举办个人独唱音乐会,忽然联想起十八年前我在《中国戏剧》上发表的一篇为《纺棉花》翻案的论文。该文问世后,除全国戏剧刊物纷纷节载外,连《新华文摘》、《文摘报》也予以介绍,《文汇报》更辟出专栏组织讨论,还把《大劈棺》也挂上,颇热闹了一阵子。
张火丁的个人独唱音乐会,其实质就是现代版的《纺棉花》。小老儿说过:京剧是干什么吃的?京剧是卖玩意儿的!张火丁走这条算是走对了。
京剧史上的一次旋京风过境
--《纺棉花》再评价
一
《纺棉花》是一出建国后消失于舞台的传统戏。剧中说,商人张三发财还家,刚到门首,巧值其妻王氏在院内纺棉。王氏因寂寞难遣,乃唱诸般戏曲及小调自乐。张三在门外亦歌兴大发,唱起什杂曲艺,最后开门夫妻团聚。
就是这么一出不起眼的戏;居然在四十年代的戏曲界,形成一股强劲的旋风。以吴素秋、言慧珠、童芷苓为代表的一批才华横溢的女演员,带着这出戏,南下淞沪,北出幽燕,海报一出,不仅连演连满,而且台上台下声气相应,喝彩声如雷滚涛吼,那气氛真不亚于港台红歌星的音乐会。其锋芒所指,连一些京剧“泰斗”也怵头和她们打对台。
《纺棉花》的出观,象序列井然的星空出现了扫帚星,引起人们各种各样的关注。一些关心“国剧”命运的耆宿遗老,纷纷慨叹人心不古,戏风日下:内行中部分持节旄之士,则觉得唐室出了武则天,行将危及社稷。大家愤怒地拿起批判武器,口诛之;笔伐之,说这是胡闹,是堕落,是离经叛道。但也怪,责骂声虽如危崖四合,剧场的观众却照旧似钱塘潮涌。而且,这出戏在全国迅速扩散,成为最时髦、最叫座的剧目,其强劲势头持续了数年之久。
指责《纺棉花》胡闹,也并非师出无名。请看,王氏不是农妇吗?但舞台上却是个珠光宝气,领导时装新潮流的大摩登!连纺车也用杂色小电灯装饰着。一旦开唱,就更是五花八门:学四大名旦固然无可厚非,连祖师爷留下的《盗魂铃》也学的;自拉自唱一赶三的《二进宫》,算你有点歪才;学白玉霜、金钢钻也勉强说得过去。总是戏幺!但学京韵大鼓,河南坠子,能说不出格吗?至于学唱流行歌曲,还把西洋乐器弄上台,岂不成了大杂烩?再说,把观众搞得如此疯狂,这不是蛊惑人心又算什么?
为了惩戒,舆论界挖苦地把这一批女演员封为“纺派,”并给戴上“劈纺坤伶”的帽子。日伪政府也一度下过禁演令,以维持他们的“风化”。
解放后,大家学了革命理论,一致认为《纺棉花》理所当然地是格调卑下的玩闹戏。于是,演员自动弃演,评论界似乎觉得再提它都是多余。那时,戏剧界忙着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日子好过得很,谁有闲心去思考《纺棉花》?就这样《纺棉花》成了一出无禁的禁戏,,迄今三十余年来,从没有人把四十年代这场“纺棉花旋风”作为一种戏剧现象,从戏剧史的高度去探究一下它风靡数年的本质原因及其历史作用。
二
《纺棉花》是从河北梆子移植而来的。它和《大卖艺》以及京剧传统戏中的《盗魂铃》、《撞天婚》、《戏迷传》、《十八扯》、《花子拾金》等一样,不是靠剧情的悲欢离合,而是靠演员个人的玩意儿来号召观众的。剧目的这一特性向演员提出了严格的要求:必须多才多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能够把《纺棉花》唱得所向披靡而且历久不衰,真是谈何容易!除扎实的基本功之外,没有胆量和没有天赋都不行,没有钻研揣摹的苦功仍不行。要用唱撑起第一流的剧场,维持第一流的票价,就要拿出真玩意儿,否则观众不会买账,更不能指望持久。
平心而论,当年吴素秋等人的演出,除却丑角有部分庸俗的插科打诨外,既没有诲盗诲淫,也谈不上什么胡闹。她们装龙象龙,装虎象虎,无论学京剧各行当名家,或者学唱各种地方戏、曲艺等,都能做到态度上直工直令,艺术上形神逼肖。特别是,由于她们选唱的多是脍炙人口的“经典性”唱段,能让人在一个晚会上欣赏到各门各派艺术大师们的名作,从而在惊诧中获得艺术享受。即使唱流行歌曲,也能达到令人耳顺的程度。比起港台歌星反串演唱的京剧来,我认为起码是毫无逊色的。
《纺棉花》的舞台实践雄辩地显示出:这出戏的实质是个人独唱音乐会。更确切说,是在简陋的戏剧形式掩盖下的个人独唱音乐会。只有改正了对《纺棉花>>的实质的鉴定之后,我们才能拨开“左”和“僵”的迷雾,去历史地、实事求是地研究和评价那场“纺棉花旋风”。
《纺棉花》之走红,并非自吴素秋始,早年有位叫小马五的梆子男旦以唱此剧驰名。1915年,十五岁的芙蓉草以梆子花旦去上海搭京剧班,压轴唱《纺棉花》而大红,致“有长期订座者”。当年底,芙蓉草去南京,独挑大梁,一出《纺棉花>>引起轰动,因学唱京韵大鼓《鸿雁捎书》,致使满城争唱“三寸的小金莲怎把这牛皮靴子登”一句。转年,芙蓉草去汉口,在爱国花园挂头牌连演四个月,《纺棉花》仍是主打剧目。剧院海报上写“多才多艺,生旦净丑无所不能”
(引文均见《芙蓉草(赵桐珊)自传》),有一次因剧场爆满,许多观众买了票从后门进到舞台两侧观看,因为人太多,竟将台板挤塌。
余生也晚,芙蓉草先生青年时演《纺棉花》之盛况不得亲见,资料记载也是语焉不详。况且,芙蓉草这出戏只属昙花一现,随着他不久改唱京剧而自行弃演。芙蓉草之后,由于这出“能派戏”既非人人都敢演唱,更非人人皆可唱红,稍有自知之明者是不敢尝此禁脔的。所以,《纺棉花》没能成为流行剧目。至吴素秋出,这出戏才由于诸多机缘际会而骤然大红起来,并迅速在戏曲界刮起旋风。
三
1940年,十八岁的吴素秋再次来到日寇铁蹄下的上海,挑头牌演出于更新戏院,并首演了《纺棉花》。
当时,吴素秋面临的是何种局面呢?
一、日寇入侵,半壁河山沦丧,抗战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国有难,民倒悬,戏剧也处于危机之中。艺人要吃饭,老板要赚钱,于是,大家都寻求可以吸引观众的剧目;
二、上海是近代革命剧运的发祥地,这里的观众思想最活跃,层次最丰富。上海观众培育的“海派”,实质上是革新派。上海剧坛,对那些富于开拓精神的演员来说,是一块最理想的沃土;
三、京剧自四大名旦开创出以旦角为首席的格局之后,二十余年中,随着旦角艺术领域的不断开阔,男旦由于生理条件和观众审美心理等因素带来的局限性日益暴露,而女旦中王玉蓉、雪艳琴、新艳秋、章遏云等人的成功的舞台实践,已初步显示了女旦的实力,并刺激着演出经营者们,开始把视线向女旦转移。迨抗战起,梅兰芳蓄须退隐,程砚秋亦很少演出,由于失去两大支柱,京剧男旦顿现萧条。此刻,由女旦出台挑班并开创“阴盛阳衰”的历史新局面,已属应运顺时,是历史的必然了。问题是,这一重任只有艺精胆大、善吸收、勇开拓而又不听邪的演员才堪担当。她们该是谁呢?
从上述背景不难看出,沦陷期斯时,上海滩斯地,男旦衰斯机,已经为吴素秋的脱颖而出做了铺垫。
四
1940年,在去上海的轮船上,吴素秋时而哼唱四大名旦的唱段,时而拉拉胡琴;时而哼唱曲艺及流行歌曲,这些,被接角儿的老板看在眼里。上岸不久,剧场未征得吴的同意就挂出了《纺棉花》的预告。吴素秋大吃一惊,因为此刻她对这出戏尚闻所未闻。
(笔者按;吴素秋同志至今仍不知《纺》剧出处,她甚至连芙蓉草演过此剧也不知道。)但她还是勇敢地接下来,结果一炮而红,连连爆满。随之,言慧珠、童芷苓也各自根据本身的条件排演了这出戏。由此,这出戏不胫而走,迅速扩散,连其他剧种的女演员也纷起相效,中国剧坛就此刮起了强劲的“纺棉花旋风”。由于效颦者太多,其间遂有鱼龙混杂。少数女演员本来才艺两拙,便把一些低级色情的东西搀杂进去,以广招徕。于是,《纺棉花》一剧的名声日益被败坏,口伪当局一度下过禁演令,舆论界也纷起指责,按照“擒贼先擒王”的惯例,吴素秋成了“始作俑者”,她和言慧珠、童芷苓等被谑称为“纺派”,一律戴上“劈纺坤伶”的帽子。
解放后,由于“左”和“僵”的影响,理论界根本没有从“个人独唱音乐会”这个角度去考察《纺棉花》的实质,只是以正统的戏剧观念为尺度,去衡量这出不是戏剧的戏,结果自然得出“玩闹戏”的定论,从而弃之若敝履。而吴素秋本人,更因是当年刮旋风的“风源”,便被认定是她从艺史上不光彩的一页。由于《纺棉花》已被作为“坏戏”看待,所以人们在评介“纺派”演员的艺术生涯时,出于“爱护”,都对《纺》剧旧案讳莫如深,仿佛她们都犯了历史错误。
五
今天,当戏曲处境艰难,振兴之声四起,改革已成大势所趋,“左”和“僵”的幽灵无奈退避三舍之际,我们回顾并重新评价这场“纺棉花旋风”,其意义恐怕是已经远远超过就戏论戏的范畴了。如果确认《纺棉花》的实质是个人独唱音乐会,那么,有了这个前提,下述三点就可以认定,
1、
《纺棉花》的演出,是对戏曲传统中那些腐朽因素的一次猛烈冲击。它打破了宗派性的门户之见,
打破了对“洋玩意儿”的闭锁状态,否定了京剧对地方戏和曲艺的鄙视,大胆地发展了横向借鉴。
“纺派”演员们对姊妹艺术和外来艺术不但热烈吸收,而且积极参与。她们学音乐,拍电影,大大开阔了自己的艺术视野。这使她们的胆识越来越高,修养越来越深,祖师爷留下的戒律再也无法束缚她们。在传统的处理上,她们开始自觉地摒弃刻板摹仿,只演戏,不演派,追求更自由的境界。她们实际上都是艺术上的拼搏者。正为此,她们年纪轻轻就创立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可以说,在当时的京剧界,“纺派”是最自由的演员。
2、
《纺棉花》吸引了无法计数的新观众,特别是青年观众,在颇大程度上改变了观众的结构。没有任何一出传统戏能象它那样,把演员和观众的距离拉得那么近,而这正是由它的独唱会的性质决定的。
3、
《纺棉花》的成功,取得了一个历史性的业绩,这就是:通过竞争和社会选择,把女旦推上了剧团的首席,从而结束了男旦“称霸”的历史。当时刚露头角的几位青年男旦,除张君秋能立于不败之地外,其余几位,无宁说都在和“纺派”的竞争中逐渐黯淡下去了。今天,每个京剧团都已经是没有女旦不好活,追溯上去,应该说是“纺派”使女旦坐稳了江山。而“纺派”当年打江山的突破口恰恰是《纺棉花》。
《纺棉花》无疑是有缺陷的。主要是:媚俗,格调低,服装道具完全脱离剧情等,但这些缺陷,既掩盖不了冲锋者的光彩,也掩盖不了它在京剧史上所起的积极作用。
“纺棉花旋风”作为一个戏剧现象,三十余年来理论界竟对之不屑一顾,这非但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幸的。这些年,由于“左”的一套,我们在评价艺术品或艺术家时,总是把政治标准作为第一尺度,严重时甚至是唯一尺度,一条用“左”手记载下来的政治档案材料,有时可以歪曲一个艺术品的性质,或者掩尽一个艺术家的功绩,甚至混淆艺术史上的一段是非。《纺棉花》及“纺派”所遭逢的不公正对待,并非是仅有的例证。
对“纺派”的这种“无言的否定”,是不是说明了:我们对旧时代的女演员,特别是开拓型的女演员,对她们在创业上的特殊艰辛理解得太不够?或者,是不是封建统治者专为女人制定的那些做人标准,还在我们的头脑里起某种杠杆作用?不然的话,为什么对新歌唱家唱梆子、京剧就频频颔首,而对旧时代“纺派”唱曲艺、歌曲,提起来就要连连蹙眉呢?为什么解放后我们只培养了一批“循规蹈矩型”的优秀女旦,再没有出过“冲锋陷阵型”的女旦角呢?这些,难道不值得我们反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