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最忌讳的是“贴标签”：林黛玉是尖酸小气病弱内向的，薛宝钗是圆滑世故充满心机的，王熙凤是毒辣能干贪婪的……诸如此类。这种标签是根本不读红楼、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贴标签的读法就如同我们吃一顿美味，只认得那些大块的炖肉、烧鸡，其实真正的美味可能是浓郁的汤汁，是硬壳下面的蟹黄，懂得吃的人是要从这些地方去享受的。

《红楼梦》是一部有“味道”的书，读这样的书，不仅要努力去读完整，而且更要从细小的，甚至是不起眼的地方去发现。完整地读，从而随着书中的生活感受人物的变化与发展；从细小的地方去发现，从而看见一个复杂多面的人性世界。

且从十五回之前的王熙凤说起。

第一次是出场，借着小心敏感的林黛玉的眼光看过去：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艮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更加不同的是，一进来，地位尊贵的贾母就和王熙凤开起了玩笑：

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而王熙凤呢，则是哭哭笑笑，照顾到所有人的情绪，挥洒自如：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王夫人……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这一个王熙凤：显然受到长辈非常的喜爱，仪态出众，善于应对场面，八面玲珑。既是老太太的开心果，也是王夫人的好帮手，还是一位热情洋溢的大姐姐、好嫂子。

第二次是去可卿处探病：

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于是凤姐儿就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

按照家族关系，王熙凤是秦可卿的族婶，是长辈，但是王熙凤从言到行都没有摆出长辈的架子，显然，她和秦可卿的关系是真心的亲密。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话儿，……“你只管这么想着，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呢。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的起。…… 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

这更表现出王熙凤和秦可卿非同一般的关系，她在此处关于人参说法，如果和后来对待贾瑞人参的态度相比，必然感觉到王熙凤对贾瑞的冷漠，其实也就是她对秦可卿由衷的关爱。

不仅是嘴上说着，而且“此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更送了“枣泥馅儿的山药糕”来给没有胃口的可卿。

此处的王熙凤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和可卿这般相投，都可以看出她对和自己亲密之人是怎样的热诚和贴心，又是怎样的不计代价。

第三处是对付贾瑞：

贾瑞迷恋凤姐，这或许是青少年的一种痴迷。但是大胆到去勾引自己的族嫂，对于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来说，绝对是禽兽不如了。王熙凤的做法是逐步升级的：先设计勾引贾瑞在穿堂等自己，结果不去，任由他在十冬腊月冻了一夜。

但是王熙凤并没有想要他死，因为，除了身边的陪嫁平儿，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试想如果说给贾琏或者王夫人知道，贾瑞还能活吗？

当贾瑞再起来找她的时候，“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安排两个既是贾瑞晚辈又是他祖父学生的贾蓉兄弟去捉他的奸，手段阴损，但仍然是想要他受到教训收敛的。

当然，贾瑞需要人参救命的时候，王熙凤利用手中的权利进行了克扣。

这一事件中，王熙凤的行为实在不能算作狠毒，因为她只是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拒绝了性骚扰，捍卫清白。这，发生在任何一个女子那里都是再合情合理不过了，甚至是端正的“贞洁”。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指责王熙凤，那无疑是是否颠倒的，无疑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无疑是先受到了“标签化”的影响。

只不过，我们从王熙凤的行动中看到两点：一，她胆大耐心、有主意。在面对贾瑞的骚扰，她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平儿如果不问，她不会主动说；如非需要贾蓉贾蔷帮助，她也不会告诉他们。二，她有着年轻女子很少有的耐心和狡猾。她耐心等待贾瑞自己做错，并且巧妙地将她和贾瑞的矛盾，转嫁到贾瑞和贾蓉兄弟之间。三，她对自己的敌人毫不怜悯。她对奄奄一息的贾瑞都不肯垂怜给一点救命的人参。

第四处是值得玩味的片段——可卿托梦。

只见秦氏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 
　　……“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可卿于是建议凤姐设立宗庙田地作为族中的公共财产，大家订了规则轮流管理，以保障子孙以后的生活，不要像现在这样两府无论是否继承爵位、是否有官职都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坐吃山空。

“梦”在《红楼梦》中频频出现，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手段。有的时候是暗示，有的时候是预告，有的时候是总结和揭示，有的兼有几种作用。这一个就是这种兼有的。

通过可卿之口，我们发觉这番话是贾氏家族唯一可能指望的自救之路。所以，带着昭示未来、点明命运的意味的这一番话，必须告诉一个有能力的人。这就跟想要挽回贾氏后继无人的命运，才安排警幻仙姑在梦中点化宝玉一样。

这就揭示了两点：一，王熙凤的个人能力超群；二，这个人的举止决定这家族的未来，如果这个人也一味骄横恣肆，那么这个家族也必然大祸不远。显然，这番为族中子孙的设计，王熙凤是没有听进去的——她只在醒来的时候，“吓得出了一身汗”而已，这一短句，多少读者忽略，其实，这是预示，预示着这个百年诗礼簪缨世族的未来是一场梦。

第五件自然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首先是总管对手下的警示：“脸酸心狠”的琏二奶奶要来了；然后是王熙凤对宁府弊端的预计和安排：“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

“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来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回我，你有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

第三个情节是她对迟到者的处分和理由——“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

第四个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对其他账目的处理。

“凤姐且不发放这人，却先问：‘王兴媳妇作什么？’王兴媳妇巴不得先问他完了事，连忙进去……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掷下．王兴家的去了 ”

“凤姐方欲说话时，见荣国府的四个执事人进来，都是要支取东西领牌来的．凤姐命彩明要了帖念过，听了一共四件，指两件说道：‘这两件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取。’说着掷下帖子来”

“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因问：‘你有什么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儿回说……凤姐听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家的交过牌，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方与张材家的去领。一面又命念那一个……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又发与这人去了”

既不让人等着，又不错落一件——这个人的才干，真真令人拍案叫绝，才华光芒四射！

第六处是在馒头庵里的那一小段。事情虽然貌似家长里短，但是其实这才是王熙凤前十五回最大的一桩“罪”。

老尼姑求她出面跟一位地方官员说一声，逼迫地方上一家人退了原来给女儿订的婚事，转嫁给另外一个衙内。这种要求不仅不合理，而且在那个时代是损阴骘的事情，所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所以，最初，王熙凤也没有答应。

但是：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象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这句话刺痛了王熙凤——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的出来。”

从这里，我们看出，王熙凤是非常注重别人对她威权的服从和崇拜的，同时，她也绝对不是只赢得别人一声喝彩就够了的，她一定要钱，一面要钱，一面还要表现自己有钱。

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只是插手别人的婚姻这么小的事情，但是：被退婚的两个年轻人不甘心失去幸福，他们殉情而死！

“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

这件事等于又是由于王熙凤的贪和辣，害了两个无辜者的性命。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最后一句，王熙凤这一次的方式，是通过动用官场力量为自己谋利，她恣意作为会怎样？她不再只是一个管理严厉、精明能干的管家奶奶了，而是一个混迹污浊官场、翻云覆雨的恶官太太了。

还有几处值得注意的“不起眼”之处：王熙凤对待贾宝玉。

宝玉因见今日人众，恐秦钟受了委曲，因默与他商议，要同他往凤姐处来坐．秦钟道：“他的事多，况且不喜人去，咱们去了，他岂不烦腻。”宝玉道：“他怎好腻我们，不相干，只管跟我来。”说着，便拉了秦钟，直至抱厦．凤姐才吃饭，见他们来了，便笑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

“凤姐儿因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

王熙凤从娘家的角度，是宝玉的表姐；从婆家的角度是宝玉的堂嫂。她对待宝玉的态度，有几分是真心出自自幼相识的熟悉，有几分是出自对这个“小正太”的弟弟的喜爱，更有几分是出自宝玉是贾母最宠爱的孙儿。这和对待黛玉是相似的：老太太心头的人，又不会占了她的上风，她就愿意表现出长姐和嫂子的母性，让人觉得热情、周到、充满纵容与疼爱。

现在我们可以说我们看见了一个什么样的王熙凤：

她漂亮、细心、耐心、冷静，有难得的耐心和深邃的心机；她善于社交，精于人情世故，有高超的管理能力；她冷酷、贪婪，对与冒犯自己的人毫不留情；她对权力有着难以克制的欲望，喜欢别人崇拜赞美她的能力。

这个王熙凤，她有很“温”“柔”“端”“正”的一面，也有“贪辣冷酷”的一面；有“超凡”、干练精明的一面，也有“庸”“俗”“痴”的一面，这不是一个世间少见的恶人，只是一个生活中很常见的“厉害”女人。这样，我们才觉得这个女人人性中的每一面——令我们赞美的，令我们钦佩的，令我们惊恐的，令我们惋惜的，令我们作呕的——都是我们自己的人性。这样，《红楼梦》这部书才有了它无与伦比而必须要有的意义：世情。在红楼里人们的一切其实从未远走，都在我们的生活里上演，这样，王熙凤才是永远的，她的命运才带着对世人昭示的、佛经般的意义。

看清前十五回的王熙凤，其实只是一个例子，要看清《红楼梦》，要接近一个解味人，就要从关注它当中的许多细节和角落，瞻前顾后起来，丢开那些标签化的理解，才会真正获得红楼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