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6日是你71岁生日——虽然你已经23年不再需要这个日子了。一时间，我自己无比惊讶，无法想象你老了的样子，在我的心中，一直是你那坚毅、洒脱而美丽的欢颜。

23年了，我忽然在这个春天想起你的样子。忽然，我能够心静如水地回顾我和你的相遇。也许，因为我的青春已经走远。

十五岁，我的天是灰蒙蒙的，和我身上那件父亲的工装夹克一样。背着沉重的书包和里面许多不知为何而学、为何考好又为何不及格的功课，我茫然走过某个路口，在一个用行军床搭成的临时摊位上，看见了你的书。

因为那是工商处理走私书刊的摊位，所以价钱便宜得让人无法错过。

我就这样遇见了你。那是我生命的一个转角。

我不知道一切悄悄翻天覆地。

有时候，回想那一刻，常常觉得如同《西游记》，唐三藏遇见白须老僧，自己并不知道遇见了菩萨，更不知道，从那时，命运就此改变。

少年时的自己，躲在傲慢古怪的背后自闭，孤独，困惑。遇见你和你的文字，我，豁然开朗。有三年的时光，你的文字是我精神上的水。

虽然，我还不识字就会背《阿房宫赋》，经年手不释卷，但，我在那些书中积累起来的，却是越来越多的对这个世界的不解与隔膜，没有找到自己人生的明亮和踏实。

在你之前，我读到所有那些被克服的人生艰辛，都是黑漆漆血淋林冷冰冰的，书里教人勇敢面对，不管我内心多么恐惧和孤独；所有那些不惧这些困苦的人们，都是为了金光灿烂的荣光名目而从容不苟的，书里说他们的伟大，却不告诉我他们怎么让自己快乐。书里的爱情虽然轰轰烈烈却不能让我触摸到温度，书写这些的人们高山仰止却不能让我看见他们的微笑。

于是，我无法把那些坚定、从容、热烈和我平凡琐碎的痛痒联系起来，我无法看见自己未来快乐的可能。

十五岁，我常常觉得无力活下去。

五年之后，我看《霸王别姬》，里面有个早早自尽的小戏子，他看着台上的名角们哭着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这得挨多少打啊？我泪流满面：那就是没有遇见你之前的我。

直到遇见你。

我的青春，在你的《雨季不再来》里获得了理解与安慰；在你的《撒哈拉的故事》里找到了微笑与鼓励；在你的《倾城》《背影》中渐渐沉淀感情；在你的《梦里花落知多少》中渐渐涵养出品位；读你的《我的宝贝》，懂得了“物质”怎样才具有价值；随着你《万水千山走遍》，我的世界不再局限在生养我的这个文明。

你的文字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窗，让我明白现代汉语是可以这样活泼泼地、自由地抒写心灵的。你记载的生活在我面前呈现了一个别样的世界：燃烧自己去追求自由的灵魂，艰苦与磨难原来都是另一种美好滋味。你自己的人生展示给我看：坚强也可以让人快乐，朴素本身就是自由，爱情其实就是灵与肉的繁花似锦，不需要金玉装饰与诗歌伴奏。

你走了之后，我遇到了很多优秀的文字，那些文字背后优秀的灵魂丰富了我的经验，提升了我的境界，褪去了我的青涩。曾经，我以为我逐渐忘了你。就在前几天，我手捧最新出版的你的遗作，实在觉得已经读不下去了——我已经不是十几岁时的我。

但是，一如你在芝加哥的雪夜里心怀敬畏地徘徊着想见自己恩师一样，一如你在恩师的父亲去世时坚持要去跪拜一样，性灵启蒙的大恩是无法割舍的。

更何况，我的精神，底色其实是你打上的。

你久居的国家，从足球、音乐到舞蹈、工艺我都心向往之；你热爱的“云门舞集”我心爱之至，每演必看；你的爱情给了平原大野般的人，而我也懂了这样的爱人和这种爱情的幸福；你热衷于做针线，用日以继夜的手工打发相思，而我也乐于缝补，亲手制作礼物度过离别的夜晚；你喜欢中国古早的手艺，而我也不知不觉迷上了这样 “老土”的物件；你乐于做背包客自由行，和当地人混在一起吃当地食物，而我竟也深爱这种旅行；你坐拥书城，孤独而快乐，而我早已溺于书海，有着无法言说的悲欢；你渴望的生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有它，而我，也渐入此境。

更重要的是，你追求的灵魂自由，已经深深扎根在我的生命里。为了这自由，你远走异国，在大漠风沙与孤寂中创造美丽。那种素朴宁静的洒脱就如同我现在的家窗口浮动的布帘一样，安宁随意。你的认真执著和悲悯情怀，我不觉中已经承继。为着对人生负责，你选择与放弃，归来与出走，如今都是我体验过的人生了。你对后学的耐心与疼惜，急切与宽容，我深知那是为什么，因为每当面对年轻而迷茫的心灵，我也油然想起自己的从前。

青春虽已渐渐远去，我其实从来不曾遗失你的欢颜。

当年你离开时，我和朋友千百次说起，用的人称是“她”；今天，这篇文章，我却发现自己无法用第三人称来写，无法和任何人谈你，只有这种灵魂的交谈最自然。

对你，大恩不言谢。一定要说的话，只能说谢谢命运，让我在青涩的雨季看见你风尘仆仆的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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