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贴近梦想的广阔大地
(2016-05-02 10: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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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大地唐国明 |
分类: 有感而发 |
让我贴近梦想的广阔大地
唐国明
唐国明,现居长沙,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在《诗刊》《北京文学》《星星》《延安文学》等国内外刊物发表作品近百万多字。《红楼梦八十回后真相复原》先在《延安文学》杂志发表,后在《浮玉》杂志以《新编续八十回后红楼梦》之名全文发表,随后分别在美国与秘鲁《国际日报》中文版以《红楼梦八十回后真相还原》之名连载。
在城市,故乡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流脓的伤口,一触摸就痛。即使触摸起来疼痛无比,但终究是自己的故乡。即使触摸起来鲜血淋淋,还是得触摸,它毕竟曾是我的故里,是我曾经出发的零点车站。在行政区域的范围内,我的故乡是属于湖南省邵阳地区城步苗族自治县茅坪镇胡山界村。我在这块土地上成长到二十多岁离开了它的。
在我故里屋后,有一座山,我在那些迷惘在山里的岁月,我常看书看累后,走出房里,站在屋后那山顶上遥望远方,遥望连绵起伏的山河。使我时有走向远方,实现心中的理想与抱负的冲动。就因为在那山顶上一次又一次的冲动,成就了我的今天,也成就了我来到远方追求梦想。我每在远方困顿的时候,最令我想起的地方,就是故乡的这座山。
我每次回故乡看父母,我是从县际公路坐车到邻村,再沿邻村的路到故里的。那一条通往我故里的村道,通达故里的路已经被阻塞了,我唯一只能选择远离,从而去达到忘却,以免自己老被伤得血淋淋的。
我不知道如我一样为实现梦想远走天涯的人,他们回乡的路会不会也如我这样血淋淋的被阻断了,或者血淋淋地被划成了一道永远让我们在流血的伤口。即使如此,故乡却仍是自己的故乡,也许越离越远,才更能体会“故乡”一词。
我似乎在意识里听见一个在海上生活的人对我吟唱道:世界,一只向前驶出的大船,航程没有一次完整。要我身躯的命运,请将我的躯体拿去。我不管那是一种什么命令,上苍要我做的事,我遵从上苍。我不违反我自己,我是王,我以上苍的意志向勇士们下达我的命令。为人类造出的船只,那是我的国度;我引领着勇士们,隐伏在惊涛骇浪中,攀登巨浪。多少年来,我不知道有陆地;来到陆地,我卷起帆,像海鸥卷起两翼,又远离陆地,躺在浪涛,晃来晃去。刚从危险中归来,又要带着勇士们奔赴另一个更为惊险的天际……意识替他吟唱到这,我以为该停止了,我的意识又开始替他吟唱起来:陆地烧炙着我的双脚,我的生活就像这艘被狂风播弄的船。我必须避开一切,向大风驶去。船只扯起所有的篷帆,为了避难,驶向最危险,最残酷的海洋。宇宙最激烈的风暴,把船只抛呀摔呀。受难的船为了保持自由自主,接受了海洋的残暴。大海,你这最高的真理;与其畏缩地匍匐陆地,不如灭亡在那呼啸的无垠中去。我王的尊严,从上苍那里无尽无止地,从四面八方照耀出来。我必永远像现在如此坚持。我笔直的站在那里,直瞪着那颠簸不停的船头远方,接受太阳的侮辱,接受大海洗礼。我带着我的勇士与船队,向那个未知的世界驶去……待我的意识替那个海上生活的人吟唱到此后,我面对着广阔看不到海洋的大地,我感觉到我在大地上浮动,我才知道我已在回故乡去的车上,我才明白我在不断走向让我贴近梦想的故土上的广阔大地。
车下了高速公路,到了水泥大道,进入一个县级市武冈。我下了洁净的大巴车,在车站花一元钱上完厕所,再坐上又小又脏的县际班车,到中途茅坪镇,租辆摩托,到了故乡邻村,再沿着一段村级黄泥公路走一段,为抄近路又走一段已快荒芜的老山路。天黑才到了生我养我,也叫界上,贴切的叫法是葛藤坪的胡山界村四组。这个叫葛藤坪的地方就是我故乡。
我几乎每年要回一次老家。在我寄居的都市,每天在发生着它的变化。而回乡路上沿途的风景变化不大,几乎离都市越远越荒凉。
每次回到荒凉的山村,见到父母,父母也一天又一天在这山里苍老。每次我离别他们,他们送我送到屋外:老家坐落在一个向阳山坡的梯田中。每次我走了好远,还见他们孤零零地站在荒凉的山坡上惘然的望着我,我的心如在滴着一滴又一滴离别的血。几次我想不要走了,可是不走,又怎么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留下更会使父母疼心。想想父母,几乎是饥寒交迫的供我上大学,他们盼的是我不要像他们一样继续留在这个荒凉的山坡上。想把他们带走,现时我在都市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爱勤劳不会说普通话,没有接受过都市生活的他们,即使有条件,他们也如同进入囚牢。有时在县城买了房子的妹妹接他们去过几天,他们呆几天就呆不下去,何况离他们天遥地远更陌生得让我也迷惘的都市。
他们连存钱不需要密码这回事都不懂,我时时为他们的存款担忧,幸好在那个山村里坏人较少。在我心里对父母的孝不再是那种传统的孝,应该是爱。对父母最大的爱,是让他们选择自己喜欢过的生活,让他们获得自己的自由。作为儿女应该贴着父母的心走。我几次与父母谈话,父母只是好奇城镇以及传说中都市的美丽。他们如一棵树从小就长在山里,开花结果。他们那个时代他们的文化程度决定了他们的世界观。他们只要身体健康,还能劳动,他们就愿意守着那个山坡,那些曾经属于他们的田园,终老林下。
我每次与父亲谈到怎么理解人生,理解世界时,是山里这片土地上德高望重风水先生的父亲,他总是以他的风水学来解释这个世界,解释生老病死。觉得一切是命运的决定,是背后的神与死去埋在地下的祖宗、或是屋前屋后的山水决定了一个家以及这个家人的命运。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不动的真理,也是他不动的信仰。另外,他认为劳动人民是最伟大的,认为我这样的知识分子有点愚,因为我有些不赞同他的观念。我告诉他这个世界可以有多种解释的方法,他认为世界只有他认同的那样,因为他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多。他什么事要求绝对的公正,不公正就要写报告递给他认为可以维护正义与公正的有关部门,有时还把报告寄到省里去。还有时常骂我怎么不把地方上不公平的事反映到省里去。越跟他谈话,越觉得他离如今的生存法则很远,又觉得他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如果人人有他这样的觉悟,这个世界也像他这样可爱了。
此次我回家两天,他几乎陪着我不停地说了两天。为了跟他说话,我回到长沙,才发觉自己的嗓子都说哑了。也使我想起父母是多么的孤寂,那两天时间几乎把他想说的话好像全对我说了。我由于写作,很少说话,但此次回家几乎把全年的话回答了父母的提问。他们也很好奇我的世界。我已给他寄回很多我发表的文章。在他们心里我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我应该过得不错。我只有点头,违心的点头,我怕他们得知真相而伤心。他们最关心的是我怎么还不成家,他们最想见的是我女朋友或老婆。他们希望我带回去给他们看一眼,他们恐怕人生无常,眼一闭就看不着了。我一听这话,更加羞愧。我只能说,如今时代变了,在外成个家不容易,要有房子甚至车子。他们不相信这些,他们相信这个世上的感情,认为只要与女的有了感情什么也不是话下了。他们说我要是差钱,他们把他们积下的钱全给我。我只能说:你们留着自己用,自己有钱心里不慌,自己无钱寻儿女要,你们会难为情或难以开口,自己有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走在路上也有神气,只要你们二老身体健康,活得快活自由,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他们说我一天不娶老婆他们就会一天睡不好觉,觉得在别人面前一天也抬不起头。他们说他们就闹不明白,我要相貌有相貌,要文化有文化……最后他们明白我缺钱。但他们要我娶个农村的。我一听这话,我不好向他们解释。本来我就是出自农村,如今已没有什么农村不农村,年轻人在城里拥有一份工作,还什么农村不农村,谁都想嫁个有房的。我只能说,我是为了事业,要不为了事业,我就去广东工厂里找一个成亲得了。他们一听这话极力赞同我去广东工厂找一个女的。我也不是对广东工厂女工有看法,毕竟那里女工多,传闻中去那里找个对象要求低。传说只是传说,我也没去过,我想恐怕天下乌鸦是一样的。要不如今电视几乎都成为相亲场所了,都想上电视碰运气找好的。我这人没别的,认一个死理:要想养住一只凤凰,必定能有一个养住一只凤凰的窝。所以作为人,只有事业上的成功,才有人的尊严所在。当然事业有大有小。在这个年代,人们都相信金钱,可能也只有我父母这一辈人单一的相信感情了。
我问及父母,我们村的情况,我父母说,我们村光我们组的人大部分人去镇里买了地基修房了。都是为了下一代念书。过不了多久,这个山坡上恐怕没人住了。听了他们说的话,我才明白,我为什么感觉到这里如此荒凉。原来现代化的召唤,人们在自觉靠近资源集中的城镇了。我呼吸着这里清新的空气,跟父母说,这里虽然荒凉,但这的确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只惜这里没有出过一个名人,否则这里也会成为旅游热点。父亲说,这地方虽小,但人龙争虎斗,怎能出人,要不我们也不会苦苦地送你上学,到大都市去谋求出息。
接着我们谈了我妹妹作为一个小商人在县城的生活,谈到他婚姻的不幸。我父亲说,虽然这是个看起来什么都好的时代,其实是一个最令人痛苦的时代。第二天父亲主动提出送我送到县城我妹妹那里去。吃完早饭,天阴沉沉地,又有点冷,我走时,塞给母亲钱,母亲总是坚决不要,说她不缺钱花,只要我娶上了老婆就好。我父亲要母亲接着,说儿子给的是一片心意,母亲才接着了。我也给了父亲钱,父亲毫不客气地接住了。说:我要不拼命培养你们有出息,你们有出息有钱了也就有孝心了。要是你们没出息没钱,又怎么有能力孝顺父母。
我与父亲一起出门时,母亲在后面跟了很远,我劝母亲不要跟了,她越跟得远我心里越难受。最后她无奈地停住,我不住地回头望着她生育了我养育了我、已快被岁月掏空的矮小的身躯,脚几乎难以移动,但又不得不移动。因为我只有移动自己的脚步,把脚步移得越远,去靠近自己心中的梦想,才能使母亲矮小的身躯不断高大,如果毫无作为的留在她身边,只能是她看着我平平庸庸地不断与她一起老去。
在故乡这片广阔的大地,父亲身高胖瘦还过得去,但母亲很矮,每看着她,我有点不相信我能长得这么高。我也只一米七多的个子,也不算高,但也不算矮了。母亲在她众多的姊妹中排行老二。我外婆也矮。在她众多姊妹中,母亲是最苦的。她读书不多,只读到小学五年一期就不读书了。她说她读书还读得,只是读到小学五年一期的时候,一看书就头痛,所以不读了。在那时,她的全家可随外公在城里解决城镇户口,在城里安排工作的,可外公天性只顾自己愉快,与外婆闹离婚,只是外公的一切是靠外婆家的关系而取得的。每次闹离婚,每次理亏而没离成。外婆是地主家庭的子女,也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天性好强自立,就领着母亲他们离城回到乡下,带着母亲他们吃酸吃苦,建了房子立了门户。一个没有男人我也能独过,并且过得有模有样的架势。母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由于母亲从小寡言少语,顺从听话,忠诚老实,所以她吃的苦最多,做的事也最多,反而被外公外婆与她的姊妹认为是最傻最蠢的一个,也把她随随便便嫁给了当时家里穷得连一床像样的被窝都没有的父亲。圆房三天后,别人来房里把一张像样的书桌也背走了。事后母亲才知道那是父亲到人家借来摆一下样子的。
在我四岁之前,我很难想象母亲是什么样子。母亲其实很平凡,她那样的苦在她那一代人、每一个人都经历着。我常见我父亲打我母亲,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每次见母亲那个流泪伤心的样子,我就想过,我日后一定不要打自己的老婆,也不打女人,因为女人被打后那个伤心的样子令我揪心的难受。最难受的一次是母亲带我们到集市买米,由于要挑米回家,母亲带我与姐姐去饭店要了两碗面,她让我与姐姐吃,她宁愿饿肚子也舍不得花钱。我吃了几口说吃不下,姐姐也说吃不下,硬要她吃,她才吃了几口,又让我们吃。我们吃后,母亲去给父亲买了瓶酒,母亲心痛我们挑米要挑二十多里地,走完车路还要上垂直60度斜坡的山路,就等着坐我们村里有一户人家的手扶拖拉机,结果一下车天就黑了,接着又下起了大雨,山路也看不清,我们是借着闪电照一下路面,估摸着水一脚泥一脚回到家里。一到家里,父亲与妹妹在洗脚,一见我们就开骂了,骂我们挨尸傍骨地,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也许母亲是出于父亲不要骂我们,就拿出那瓶酒说:别骂了,给你买了瓶酒。父亲伸手过来抢过母亲的酒,就给母亲一耳光,姐姐抱着母亲就哭成一团。父亲嘴里不停地骂道:叫你乱花钱,钱到你手里就乱花。那次是我母亲哭得最伤心的一次。我当年只有七岁,也不知为什么地嚎啕大哭。
这次伤心之后,我母亲在集市上听说在镇里氮肥厂顶外公班的二舅舅病了一场,刚出院不久。我母亲很犹豫,不知买什么去看他弟弟,想来想去买了两支面。对于当时我们山村还很多人少粮食吃的年月,有一顿面吃可比如今吃山珍海味一样。每当母亲跟我们说,今天有面吃时,我们像吃肉一样的高兴。母亲就提了两支面,带着我进了氮肥厂。母亲一边打听,在一个热心人的带领下找到了二舅。二舅正在上班,头戴着安全帽,身穿劳动蓝灰色工装,抬头一见我与母亲,一脸的不高兴,脱下又黑又脏的手套,拿在手里。似乎当着工人不好发作,领着我们往他住的宿舍走。母亲见形势不对,一脸怯生生地拉着我,一手用网袋提着那两支面。二舅把宿舍门一打开就骂似的对我母亲说:你到我这来干啥,没的丢我的脸,没见我忙吗?母亲当时一脸通红,便把面放在临窗的桌上,说:听说你病了一场,我能力有限,给你买了两支面。二舅看了一眼说:你带回去,自己吃吧,这东西又没什么营养,乱花钱,我得上班去了。站在门口的母亲拉着我就走了出来。二舅在后面说:面带走吧。母亲摇了摇头拉着我走出了这氮肥厂。我当时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说我母亲乱花钱。一出厂门母亲泪水就无声地流了出来。我一见母亲流泪,我就呆呆地看着。母亲自言自语说:我又做错了什么。说完又望着我说:你可得好好念书。我点了点头,一个小大人似的说:不要多想了,来了,情意就到了。母亲说:那面不如提了回去,给你们吃。我与母亲就这样走回了家。
待我念高小时,我去了镇里念书。由于学校只供饭,不供菜。我每周六回家一次。有时菜只吃到星期三,又得回去炒菜。母亲为了我赶路就得在星期三晚上给我炒好带到学校去吃的菜,星期四凌晨三四点母亲得起来给我做饭吃后,天朦朦亮又得送我走到看得清路了,才回去。尤其是那时姐姐在另一个离家二十里的山外学校念初中,不寄宿,跑的是通学,母亲每天早晨得三四点钟起床。从那以后,母亲一天又一天瘦了,也没见她去看过医生,瘦的骨头都看见了,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好了。待姐姐十六岁那年永远离开我们后,我放假回家,母亲在屋门外接着我,我感觉到母亲老了,我当年才十二岁,见母亲一边抹泪一边为我做着饭,我有种不再想去上学的念头,但母亲唯一的希望是让我能念出书,走出山里。
也许是因为母亲这个希望,也许是因为母亲那次到看二舅的事情,更因是一次我大舅生日,我母亲拿布去做了彩礼,而没封钱去,因为当时我们那里谁过整数生日是拿做衣服的布去当彩礼。大舅当着我的面说我母亲傻,拿些不清不楚的布去,乱花钱。大概这一切因素,为了让母亲因我而骄傲,即使当时我家里穷,我断断续续,跌跌倒倒,磕磕碰碰读完了大学,直到把发表的一篇又一篇文章带给我的母亲。母亲到如今日子过舒心了,我每次回家,我每次给她钱,她死活不要,只要我快谈个女朋友成家。她说她对我什么都满意了,唯一牵挂的就是我还没成家。父亲见她不要我的钱,就骂她傻,每次都是如此。
每次父亲送我去镇里坐车,见母亲站在屋前那山坡梯田上望着我越走越远矮小的身影,我知道,唯有我这位傻母亲小小的身躯才会带我来到人世,才会希望我离他越远越有出息就好。
每次一出乡村,在去镇里的路上,我与父亲边聊边走完山路。有时到公路上,班车已过了,只得走路走向镇里坐车去县城。这次与父亲在马路上走到镇上的路,快走完一半时,有一个熟人骑了摩托顺路而来,顺路把我们带到镇里。一到镇里,在等车时,街边摆摊的给父亲让座,又递给他桔子吃。父亲样子很快活。父亲与母亲虽然住在已被荒凉的山里,但精神很好,肉色很好。不像我一脸仓青,如同没有吃过东西似的。见父亲生活在如此温暖的小世界中,我不免也有点安心。但想起今晚母亲一个人呆在山里那木房中,该如何孤寂度过。虽有电视,但那卫星接收器方位稍有点不准确,就难以收到电视节目。本来他们可以与我妹妹去县城过的,但他们说,一是舍不得那里的山田,二是为了我,希望屋前屋后的山水保佑我成就大业。
上车到县城,见着妹妹,妹妹也许是操劳过多,也见老色了。我去买车票,妹妹跟了我去,说是好多话不好在她家里说。妹妹与我说起她感情婚姻上的痛苦,泪水迎风而落,可这些我无能为力帮她,只是告诉她一些怎么保全自己的经济法则,以及一些保护自己的生活之道。其他我真不知怎么帮她。
晚饭后,父亲与我聊天,聊到他年轻时的快乐,那时他们唱山歌打发时光。当时他由于家境差,没娶老婆时,一些女的唱山歌笑他道:单身公饿得慌,噼里啪啦敲床枋;亲娘问你做什么,深更半夜做道场。接着他唱了几首给我听,又似乎把我带到夜鸟啼夜兽嚎,屋前一轮月光,山里山歌声飘扬的年月。我沉吟一会,对父亲说:你有空把这些山歌记下来。他说:记下来又有什么用,如今无人唱了,也要失传了。说到这他好像有些忧伤。最后又聊到我成家之事。我明白这是他与母亲心灵的一个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使我明白了这块广阔土地为什么人口这么发达的缘故。
一上床,父亲与我睡一床,父亲与我说到半夜,睡了几个小时,父亲又开始与我说话,说我小时怎么淘气的在后面追他,有一次我追到他,在山里迷了路,在一个荒弃的牛栏里睡到晚上不见回来,他与全村人找我,最后在路上见我在往回走。还有一次我追他到三姑家去做客,也迷了路,跑到小姑家去了。我也跟他说,我的命是捡来的,我小时被人撞下两丈高的田圹,摔下去觉得几秒钟气上不来;小时候他骂我,不劳动不让吃饭,要吃只让吃一餐。我真不劳动,只玩,几个月只吃一餐饭,瘦的皮包骨,一见别人吃饭就流清口水。一发烧感冒从不去医院,只是烧一退给我盖被子烧一发给我掀被子,有时不顾我痛的把盐加热用布包着,在我身上四处擦,要不就刮痧;我咳嗽几乎成天成夜不停咳了三年,也没去过医院,好多人以为我没救了,最后一个土郎中告诉父亲,要我坚持不分早中晚,用滚烫的开水放盐烫膝盖,烫脚。母亲坚持了三年直到我好为止。还有我割草时,割着割着就口吐鲜血,好久后,还是大姨到我家见我这样了,要我去她那里看了一个中医,吃了几幅中药才好了。这些事多发生在我十一岁以前。就这样我与父亲你一句我一句说到天亮,直到起床吃饭赶车。
父亲吃完饭,催我快点,我说不急,时间还早着呢。父亲说早也好,我们一起走一起聊天。一出了妹妹的房子,我们俩就没有话说了。我只说,我要忙就不回来过春节了,要妹妹不接他们下来过春节,也要在山里过个好年。父亲一听这话,坚定的说:你妹妹不会不接我们下来过年的。看他的样子,他是多么害怕妹妹不接他们下来过年,他是多么害怕孤独。我只有不提了。父亲耳朵有点聋,我担心他过马路。快到车站时,我要父亲沿着这边,走到那头去等回镇上的车,不要过马路那边去了,免得去站里坐短途车难等。他问我坐的长途车在镇里会停不。我明白父亲是多么想与我多呆一会。我怕越呆越难受,只说恐怕镇里不会停,您还是去搭车,我指了一下。父亲慢慢地移动着脚步走了。望着他,我过了马路,在那边望着这边的父亲,父亲也不时隔着马路望着我。我只能用手指了指前方,示意他去前方坐车。直到我进了车站,坐上大巴车。我心里空落落的,还在想着父亲是否坐上了车,是否会安全到了镇里,回到那个山坡上。
车带着我穿过我儿时常去赶集的镇里,那天也正好赶集,仍然是那些人,仍然是那个样子。车穿过一些镇县,带我上了高速公路,离繁华越来越近,离热闹也越来越近,离荒凉也越来越远。
直到有一天,我整理用手机拍下出生我养过我的那房子的照片,我选了一张拍了我故乡那房子屋顶的,贴在我的博客上,并突然心血来潮的在下面写上:这是一个人开始诗意天下迈开第一步的地方,这是一个文化苦旅者无论走多远也不能忘记的远方,这个地方的底色永远在我的脸上。这样的一个故乡迟早会被我的内心与时光荒凉成一轮挂在天上的太阳。
我想我无论走得多远有多老,我应该记住故乡的屋顶,应该记住父亲唐承佐母亲高玉妹这两个平凡的名字,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是养我生我的亲人,是让我如树一样不断长向远方贴近梦想的广阔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