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神奇的感觉是:我竟然会为杜牧作传。我怎么会为杜牧作传?不可思议。
喜欢杜牧是很早很早的事情,至少可以追溯到中学时期。当然,那时只是喜欢作品,还谈不上对作者产生兴趣。对于大别山里的穷孩子来说,从作品到作者的联想,未免深邃了些。我最喜欢的杜牧诗作,或曰印象最为深刻的小杜诗句,既非《山行》或《清明》,亦非《江南春绝句》跟《泊秦淮》,更非《题乌江亭》与《赤壁》。毫无疑问,它理当与情感相关。而上述诗作美则美矣,却无关乎情感,不是懵懂少年的菜。
《遣怀》似乎是写情感的,人人耳熟能详,或是杜牧影响最大的诗作。因它对中年人的胃口,颓废嘛;更对当下的胃口,不主动不拒绝不道歉不负责嘛。但我一直不大欣赏。从那时到现在。不是标榜道德高,而是自认情商低,身体也不够好。杜牧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可惜只活了五十岁,我的结论是与之有关。这也是当年牛僧孺对他的担忧。白居易好佛,结果享年七十又五。这虽然不能当作寿命与生活方式对比调查的科学样本,但或许能够提供一个更为广阔的视角。
我印象最深刻的小杜诗作,是《赠别》之二: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那时我在读高三。分别在即,某日某个男生托我给女生传纸条,内容就是这四句诗。没有作者,甚至连题目都没有。在那个时刻,我是如此地嫉妒这位同窗。嫉妒他敢于给女生传纸条——本来这并非什么高难度动作,问题是那女生多有特殊:未必最漂亮,必定最高傲。从来都是落落寡合,像辛弃疾词中独立于灯火阑珊处的仕女,而非杜牧笔下屡屡倒霉的召之即来的姑娘;嫉妒他能以潇洒的行草,写出这首我从未听说过的诗。那一刻我有点明白,自己之所以无此胆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怀中未藏这样的利器。
已经忘记多久之后,我才弄明白题目和作者。从此心里就刻下这个名字:杜牧。起初这个名字还是偏正词组,我对名更感兴趣,因不懂“牧”字的涵义。在我心目中,它可不是什么好词儿。我就是不想在山里放一辈子牛,才要外出熬油念书的嘛。
后来我知道有位姓李的大将也以此为名。再后来我以此给儿子命名。彼时我笑言曰:他好好干,将来当省长;不好好干,回去跟爷爷放牛。
如今我才明白,“牧”在《圣经》中几乎是个神圣的字眼。而比起当省长,跟随爷爷放牛的希望更加渺茫。老家的土地全部撂荒,牛已失踪多年。每次回故乡,对我都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伤害。还好,我有了这本《杜牧传》。感谢上帝。
我学的是工科,主要是考虑生计。因高中时期母校的文科极其薄弱,考生的最高学府便是本地的信阳师范学院,而我是决意要展翅高飞的。但二十年二前走出大学校门后,心里依旧放不下文,时至今日安身立命的倚靠也并非数字,还是文字。却说某日我到济南公干,顺便买了两本书,一本是吴在庆先生的《杜牧全传》,另外一本是《辛弃疾全传》。系同一出版社的系列作品。读过之后我印象深刻,因为极不喜欢。虽然名曰“全传”,但完全是小说笔法。无论文笔好坏,史实正误,都不对我的胃口。我尤其不能忍受文中的人物对话。
我总是想: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想时,我几乎满怀委屈。重新为杜牧作传的念头,也许就在那时,在我尚未意识到的时刻,已经悄悄埋下种子,十几年后姗姗而来,犹未为迟。
《杜牧全传》的虚构写法,是出版社的体例要求,无可厚非。《史记》也有不少想象虚构的成分。像上古历史宫廷密谋,只能依靠传说,或曰口述历史。然而这不是我的志望和兴趣所在。尽管我如今的专业便是虚构,那样更加省事。《史记》虽是绝对经典,但经典首先是时间概念。当下再要以适度虚构追比《史记》,只怕是以流沙击狂涛。因而我决定严格按照史实作传,以无一字无出处为目标。这样的写作难度肯定远甚于小说笔法,或曰合理想象。你无法天马行空,只能头晕脑胀地查资料,双眼昏花地核对。因杜牧虽为晚唐三杰,但存世资料极其有限。两《唐书》本传、《唐才子传》以及各种笔记中的资料,用于写小说或足以洋洋洒洒,但要用来建构一本信史的传记,却是举步维艰。
除了真实,我对本书的定位之二是细节。决不简单地就事论事、就人论人。那样写出来的人物,缺乏背景与细节的关照,难有层次感。千年的时空阻隔已经滤掉多数信息,笔尖稍一打滑,必然还要导致更多信息的流失。类似复印和翻拍。我希望写出时代背景、时人的精神面貌、当时生活的详细情形。吴带当风。只要可能,我甚至希望查出他们衣褶的样式。在我看来,这绝非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而是历史的质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未必要写出来,但一定要知道。曾有电视剧里孝庄皇太后自称“我孝庄”如何如何,遭人诟病但编剧还不服气。说到底,还是考证功夫不够,不知道她应该如何自称。
读者一定还会注意到,我花了大量的笔墨来考证唐代的官制。在一本文学家的传记中作此努力,似乎跑题,但其实没有。从古到今,中国一直是个官本位的国家。读书人三天没做官,便会感觉心里没底。这实在不怪文人腰板子不够硬。当政府垄断了绝大多数乃至全部资源的时候,只能如此。尽管这会导致全民人格以及民族文化品格总体性的退化弱化。杜牧之所以老是感觉怀才不遇,完全是因为对职位的渴望未得饱足。其实他挺成功的。一个唐代文人能不间断地做官,已很难得,因为绝大多数官员都无此幸运。僧多粥少是长期的必然的,但唐代官员的编制卡得挺严,从无配备十几个副职养官员的现象(当然,唐代的俸禄也相对较高,每个官员都要养活全家几十口乃至上百口。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轮不上的,只好先歇着。“士人二年居官,十年待选”,是常有之事。杜牧一直没有下场,最终还做到中书舍人,实在不能算落魄。他的落魄感觉,完全是因为自我期许太高,非得出将入相才行。
有得必有失。初稿出来后,评审专家认为合理想象太少,文本不够生动。我深以为然,做了相应调整,但依旧没有出格。所有的想象,其实都来自于杜诗。诗中有表现的,我便换为我的口吻与文字。我想,这种写法是能找到知音的。
我的写作之路可谓曲折。起初动笔是因为无聊,写集邮和邮市评论文章打发时日;后来改写报纸的副刊文章,读《杜牧全传》便是在那个时期;再后来写小说,如今又写了《杜牧传》。所谓中年变法衰年变法,张弘靖书体三变流传史册,我未入中年已历四变,不是三级跳,而是杀四门,但犹未为显;不待扬鞭,自当奋蹄。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十多年前偶然买下但从未细读的超级冷门书《唐代工商业》竟能突然发挥作用,若非神意,谁能成全?人近中年时体味到少年时期梦境的温度,感觉是亲切而非不堪回首,不必自我否定,已是无上幸福;能用秃笔一支,点滴还原那种梦境,触摸那种雕版印刷般的凸凹感,何止幸福,简直奢侈。不是么?
有一点尤其需要说明。本次写作,我最主要的两本参考书是缪钺先生的《杜牧传·杜牧年谱》、吴在庆先生的《杜牧集系年校注》。二公均为杜牧研究专家,缪钺先生作为老一辈学人,功力尤其深厚,然这两本书中都不乏舛误。这并非说明他们用功不到,更不说明他们学术素养欠缺,而是历史实在复杂,历史写作格外困难。有时毫无线索,有时线索互相矛盾。前辈尚且如此,何况小子如我。我工科出身,没有整套的史学理论体系,也无全面的历史学术素养。虽然凭借多年的兴趣和积累,耗尽心力完成此书,但根基既浅,谬误必多。恳请各位方家读者不吝赐教,以俾随时补正。小子不才,顿首再拜。
是为记。
2014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