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有用与无用(在中国海洋大学的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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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有用和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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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王蒙老师,叶延滨老师,朱啸天老师,尊敬的海大领导与老师,尊敬的同学们,大家下午好。
我记得一个女诗人有过这么一句诗:这么快/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
是的,这么快,我就从你们这样的青春少女变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时光飞逝,大家都这么说,我们说,你们也说,但对这种时光上的感觉,我们和你们是全然不一样的。时光快,会把你们带入最好的生命阶段,却把我们带向生命时间的边缘地带。时间是真正的金钱,纸币不是。我说这个还真的不是抒情。我儿子也上大学,他暑假去旅游,在拉萨慢慢地度时光。他在日志中写道:“反正人生苦长,我有的是时间慢慢地在拉萨走。”看得我那个馋人呵,又觉得青春多好呵,青春还来得及嫌“人生苦长”。
当年,我和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朦胧诗诞生了。北岛,舒婷,江河,杨炼,他们的诗歌都让我反复地阅读。那个时候北岛的朦胧诗让我大开眼界,我第一次知道诗歌原来可以这样写。北岛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真是让我诧异。连天是蓝的都可以不相信!而且这不相信竟然这样斩钉截铁,我却能感受到巨大的力量在里边,真是神了。还有舒婷,她写道:祖国呵,你是我破旧的老水车,千百年纺着疲备的歌……我就晕了。我当年受的教育可不是这样的,我们的祖国是妈妈,是哺育我们的河水,怎么可以是破旧的老水车呢。朦胧诗就是这样打开了我诗歌的心门,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诗歌艺术。
有一回,北岛来青岛讲课,还有徐星等诗人。地点是老人民大会堂。那个时候北岛还年轻,生命还没有旧掉。我悉心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争取一个字也不漏掉。后来北岛和大家交流,我把想问的问题写成条子递上去。没想到北岛还真的念出了我写的那张条子。我真是激动极了。我想那是我写的条子呵,我写什么北岛就念什么,这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呵。
北岛的诗歌真好,现在读他的诗歌还是好。幸亏我在20岁的时候出现了北岛,出现了朦胧诗。不然我将要在一些矫情和虚假的伪诗中误读多少时间!时间其实是最误读不起的东西,误读时间就是误读生命。为了这个我也得感谢北岛。同学们,你们现在不用误读坏诗了,比之过去,现在真是艺术的好时代,所有的好诗与经典艺术都呆在那里为你们敞开,散发着极品的能量,等着你们去吸取。在现代做一个读者,真是有福气。
我高中毕业后直接考入了一个机关单位,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一个公务员。那是咱们这个城市的第一次招干,总共招了300人。我考试的时候成绩很好,然后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培训,培训的成绩也非常好,然后我觉得怎么着自己也能分配一个好的岗位吧。三个月后,我分配的地方非常不理想,是大家都不愿意去的那种岗位。我人生的第一回理想破灭就在这个时段,我知道世界上有不公平的事情,我也知道了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单单指望自己的学习能力是不行的,社会是一个复杂的江湖。其实那时分配的地方也不是多不好,只是远离市局,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去管理农贸市场。年纪大了才知道,其实远离中心真的是求之不得的好地方,现在想抢这样的地方呢。年轻的时候不行,年轻的时候想进步,想有作为。
22岁那年我发表了诗歌处女作,在青岛日报上。那时传媒非常不发达,青岛这么一个城市只有一份青岛日报,四个版,一周只有一个副刊版面,诗歌发得更少。我发了诗歌,在单位里面挺有动静的,领导也似乎觉得我是人才,还把我调离市场,回到办公室来干信息。这是个好工作,好多部门想要发信息都得通过我。那时我还要给领导写一些材料,谁当了先进我还要写他们的好人好事。我对公文一点兴趣都没有,怎么也写不好。最重要的是,我对诗歌迷恋到了病态的程度,每天写好几首诗,写到半夜。我那个时候开始记诗歌笔记,自己想的好句子和别人的好句子都记在本子上。麻烦的是,白天上班我就打盹了,领导给我讲事的时候我哈欠连天,一点都不专心。领导本来想要重用我,他们给了我机会的。我让他们失望了。那个时候我还不长心眼,领导请在老山前线受伤后回来的士兵给我们做励志报告,士兵在上面讲着,我在下面看诗歌。我们局长巡回走动时看到了。后来他在众人面前不点名地批评我,说那么感人的报告,竟有人在下面看书。当时我吓得差点哭了。我胆小,最怕惹事。我挺想进步的,但也不知该怎么进步,还惹事,真是沮丧透了。
我在这个时段,干了一件带劲的事情。
那个时候就开始打字了。用的是活字印刷,字都是倒巴着用金属模型刻出来搁那儿的,打字员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捡。这种方式比电脑打字不知落后了多少光年。印刷也是用油印的,沾上油墨的大滚子一滚,就印出一张来。我白天给单位干活,晚上同事回家了,我就用公家的打字机打自己的诗歌,油印出来,再订起来。我那两年印了两本诗集,一本诗集印了20册。这两本诗集名字叫《献给鸽子》和《红豆》,《献给鸽子》的封面也是我画的,摩仿了一个外国艺术家的画作,看起来像人脸,又象一只飞鸟,鸟的嘴上衔着一枝橄榄枝。现在我把它带给同学们看看。现在他们是绝版了,只剩下这两本了。我非常珍爱这两本手工的诗集。我陆续已经出了十几本书,随笔,诗集都有。但我最爱的还是这两本二十岁的手工诗集。它们是我的绝版的青春之诗呵。
后来我就调到青岛晚报了。干了20年的副刊编辑。当然是因为我写诗。1991年,青岛晚报开始筹办,晚报副刊部主任李洁招兵买马,想把我调去。李洁当时就是一个实力派诗人,现在是个实力作家,他写的《文武北洋》是很有思想力度的书,在国内产生了很深的影响。当时我从一个很实惠的公务员单位调到报社去,很多人认为是傻冒的。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的生活方式全然改变了,我可以明目张胆地在单位看书了。看书写字成了我的分内工作,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这个活我干对了。
我从20岁的时候起就做各种笔记,诗歌的,哲学的,都有。至今我已经记了37本。几十年如一日,我的包里一定会放着我的笔记本,随时把好想法或见到的好文字记下来。还有,包里有笔记本,我就不怕等人了,等待的时间变得不无聊了,我有笔记本里的文字可复习。这样真好。后来我出了几本诗集和随笔集。
我写了大量的诗歌,几年前,我的诗歌创作进入了疯狂的阶段,我用了300天写了300首,最多的时候一天写10首。我完全写疯了,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同学们会问,这么写,凭的是什么。凭的其实就是我多年的积累的内化。这37本读书笔记,它们现在已经内化成我的血液,成为我生命的组成部分。老话说,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我信这个。写诗是我最顺手的事情。我想下笔,那些文字自动就会跑到笔下,我只是根据它们的愿望把它们记下来罢了。
我写了一百首玫瑰的诗,题目叫《99朵玫瑰和一首绝望的诗》;一百首蝴蝶的诗,题目叫《99只蝴蝶和一首涅槃的诗》;这两百首诗出了一本诗集,叫《玫瑰.蝴蝶》。我又写了一百首梅花的诗,叫《99枝梅花和一首复活的诗》。这本诗集估计下个月就会面市。我的玫瑰组诗发表在《诗刊》的头题,又被年度选刊选中。我用诗歌表达我的成长,绝望,涅槃,复活,完全是我的成长路径,完全是一个人成长的必由之路,救赎之路。诗歌在救赎我,没有诗歌和艺术,我完全是一个行尸走肉,根本不知自然律和道德律是什么,完全不懂得美与爱。就是本能里的那种知道,也早就会被与生俱来的原罪给扭曲得不成样子。没有诗歌,我肯定活不下去。
最近十几年,我又疯狂地研读身心灵哲学的书,我知道,人生的疾病,非哲学治疗不可。我是个有病的人,没有阅读和哲学,没有诗歌,我肯定病入膏肓。除了早期出的几本随笔集和诗集,近几年我更是密集地出版了自己的书籍——我写了传奇系列三部曲《她传奇》、《他传奇》、《爱传奇》;诗歌三部曲:《玫瑰》《蝴蝶》和《梅花》;身心灵随笔三部曲《生命从来不肯简单》,《每一次破碎都是盛开》、《爱自己就是接纳自己》;身心灵哲学三部曲《不要晃动生命的瓶子》、《痛苦是化了妆的礼物》《提升你的意识能量》(这后一本书正在书写当中)。毫不夸张地说,阅读,写作,是我的生活和生命,没有了它们,就没有了我。
下面说说诗歌的有用与无用了。
我写了各种题裁的文字,出了种各种题裁的书。我得说,在所有的文字中,诗歌是最不卖钱的,岂止是不卖钱,出诗集还得费钱。我的其他书籍都是有版税的。唯有诗集是自费的。若是我什么也不干,仅仅写诗,我肯定得饿死。不仅我饿死,我儿子也得饿死。我想孝敬父母什么的都做不成。没有诗歌,这个世界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经济不会受其影响,社会秩序也会照旧,太阳照常升起,鱼儿照样在水里游,女人照样生孩子。诗歌显得多么无用呵。我的一个朋友,能写出不错的文章,房地产业做得也风生水起。他有一个儿子,比你们大一点,大学毕业了。他的儿子恰巧喜欢诗歌,准备在诗歌领域大干一场。我的这个有文化的朋友吓坏了,他对儿子说,如果你再写诗,我就打断你的腿。我的朋友深怕他儿子真的只沉迷于诗歌,那样的话他连自己基本的生存都维持不了,那就惨了。现实生活是大事情,它必须有物质基础。马斯洛给我们描绘了自我实现的路径,第一个路径就是物质的基本饱足,然后是安全感的需要,再后来才是精神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可见,物质的满足是个基础。还有,一个人,经过多年的修持,就算能够把自己成就成一个优秀诗人,也不能忽略自己的物质前提。事实上是,成就一个真正诗人是艰难的,仅仅有理想和执著也是没有用的,一个人必须有足够丰沛的天然灵性做灵魂的保证。大部分人是不具备的这种灵性的。我的朋友就怕自己的儿子是这种上苍没有保证足够灵性的男人,然后他又根本成不了诗人。其结果真的是可怕的,是要把自己弄疯的。所以,面对我们有一个物质的身体的现实,面对我们要成家立业这个基本人生道路的现实,我们真得先有一个正常的工作。这个是比爱诗更重要的事情,如果这个事情做不好,那么我敢肯定,爱诗这件事情也做不好。
生活大于诗歌。生命大于诗歌。
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还真是无用的。
所以,同学们,面对你们,我也真诚地,恳切地认为,无论你们怎样热爱诗歌,热爱艺术,你们必须先有养家糊口的本领。所以,你们几年后毕业了,一定要先把立足自己生存的物质本领拿到手,这是首要的。
诗歌的有用是在物质的温暖过后,剩下的事情。
人类社会其实从来没有所谓的诗歌年代,艺术年代,人类社会从来都是对物质与身份务实的社会,从来都被实用哲学所驯服,被一系列经济数据所规划,被冷漠的技术主义所奴役。我所喜欢的作家谢有顺认为,诗歌或文学的存在,就是为了保存这个世界的差异性和丰富性——它所强调的是,世界除了我们所看见的那些,它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关乎理想、意义,关乎人心的秘密和精神的出路。离开了这个别而丰富的感受,人类的灵魂世界将会变得粗糙僵硬,一片荒凉。诗歌反对精神的一致性,它激发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生活存着梦想和希望。因此,有多少个诗人就有多少种诗歌,有多少种诗歌就有多少种生活的可能性。试想,如果没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样的诗句,我们怎能领会汉语的壮阔?这并不是对诗歌精神的高估,而是重申诗歌独特的品质。诗歌的出路在于退守,在于继续回到内心,发现和保存那些个别的隐秘的感受。诗歌不能让我们物质生活得好,但能让我们生活感悟得更深,让我们感受到生命内在的光景。
我最喜欢的中国诗人欧阳江河说:诗歌是思想和词的手工劳作。
假如我们承认我们的生命绝不止仅有身体一个品相,还有心灵和灵魂,那么,诗歌的有用性就出来了。对于我们的灵魂,诗歌才是她的食物。我说的诗歌,是所有艺术在高处的汇合。艺术,其实从来都是灵魂的工作。人间的艺术分类很多,建筑,音乐,绘画,雕塑,甚至化学,甚至数学……在汇合的高处,都是诗呵,都是浑然天成的自然律,道德律,天律,原定律。爱因斯坦发现了光是弯曲的,想像中的一列火车在追赶光速,那一刻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诗人。小说家毕飞宇想像爱因斯坦发现相对论的情景,被爱因斯坦的诗情激动得差点哭了。毕加索也说,他不懂得相对论,但这多么不重要,因为他懂得了别的东西。哲学家赵鑫珊认为,诗与艺术,就是那些不撒谎的东西。它们从未更变过自己的品相。无论时代的更迭让价值观发生了什么变更,它们依然在那里毫不变动。天律是与人类无关的,没有人类的时候它就在,即使人类绝种了它们也还在。这些都是诗呵。那些能变动的是会撒谎的东西,它们从来不是诗。
其实,物质的温饱过后,物质的添加与人类幸福的关系就不大了,就不怎么会增加人类的幸福感了。如果会增加,那也是缓幅极小的那种。有的哲学家甚至认为,对多余物质的追求,不仅不能增加我们的幸福感,甚至会让我们变得更糟糕。这个我信。如今,科技的发展已让我们的物质生活抵达了天翻地覆的境地,像我们这般大的人,看看如今的物质生活,真的会觉得过去年代描述的科幻理想世界也不会如此发达。但是,我们的幸福感真的没有增加多少,生命中的负面情绪有的比过去增加了许多,我们有了消费不了的物质,也增加了消费不了的焦虑、压力和虚无。我们越来越患上了爱无力的疾病。爱与感情,才是我们的生命最需要链接的东西,是不被异化的东西。物质是必须的,但多余的物质真的是身外之物。我们天生地喜欢物质,不是因为它们有多好,而是我们的基因喜欢“比多更多”。我们的生命幸福来自于爱与感情,我们给予和得到的爱,都让我们感到幸福。爱与感情,是诗呵,是和天上的道德律相链接着的东西。爱与感情,是肉体的诗歌。艺术与美,是灵魂的诗歌。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是越多越好的,从来不怕多的,那就是诗。温暖满足之后,我们需要增加的其实不再是物质的叠加,是诗意的丰沛,是诗歌对我们灵魂的滋养。比身体更饥饿的是我们的灵魂,诗歌是它的食物。这是一个更大的胃口,诗歌可以带着我们直抵天堂。博尔赫斯说,天堂,在他的眼中就是图书馆的样子。图书馆里装载的,都是不撒谎的艺术与诗。
尼采说,上帝死了。如果上帝死了,诗歌必须莅临,成为心灵的宗教。如果诗歌和艺术没有莅临,那么,人类逐物如逐臭的命运,抵达的从来不会不是死亡与痛苦。这也是天律,是自然律,是诗。
乔治.斯坦纳在他的著作《语言与沉默》里,说,所有伟大的写作都源于“最后的欲望”,源于精神对抗死亡的刺眼光芒,源于利用创造力战胜时间的希冀。说到底,对于自然与时间,人类只是一个肉虫子,尽管对于人类这种肉虫子来说,时间与死亡是一件过于巨大的庞然大物,是没有力量上的可比性的,但是,诗人,他所拥有的命运,应该是那种直视生命恐惧骄阳的能力,而不是本能地眯上自己的眼睛。是让不断升级的打击我们的力量变成我们自身的力量。是把自己的灵魂冶炼成不倒翁,在拳击手一般的力量对垒中,永远有站立起来的能力。失败是宿命的,但那种失败是高贵的失败。
诗人布罗茨基曾说过,读诗的人,生命一定比不读诗的人要靠幸福更近一些。我深以为然。何以为证:自己为证,因为读诗的我比不读诗的我幸福一千倍。读诗,让我向世俗堕落的速度慢一些。读诗,让我不至于沦落为行尸走肉。
爱诗本身,已是宠爱。神让我爱诗,已是对我的救赎。人让诗歌无用,神让诗歌有用。背离神,是人类苦难的渊源。
感谢诗歌,这个国宝级的词语,她,让我体味过国宝级的幸福,让我在读她的那些瞬间,成为世界上首富。
最后,我再对自己,对大家重复一遍我的宣言:温饱过后,再也没有比诗歌对我更有用的了。我来到世上,是为了见见太阳,见见诗歌,见见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