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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
西北大学是让史铁生的作品首次变为铅字的地方。那个时候,西北大学党委书记特别拨出二万元经费,编辑后来在中国新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的杂志《希望》。随后,史铁生的处女作《我遥远的清平湾》在这本杂志上发表。史铁生的稿子是陈希米约来的。陈希米一定是看到这等有质地的文字与史铁生开始有了书信往来。再后来,她成了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当时是西北大学数学系的学生。她不仅喜欢数学,还喜欢文史。她经常跑到文科生那里同女同学们交谈。她的同学回忆说,她是那样的见多识广,是罕有的跨学科的学生。她的腿略有残疾。有同学写文章回忆初见陈希米的情景,感慨“简直是尊右腿轻残的维纳斯。这个带有音乐之声姓名的太太很年轻,很美丽,很温柔,很明朗,气质仿佛滤过的透明的水,老史兄福分不浅,陈希米做了他的新腿。”
耀眼的爱。怎么可能。但是,他们做到了。他们让这可能的事情确凿无疑,比地坛还肯定。耀眼的爱,不是因为要不同凡响,是因为,终于感恩。那是他们一开始在一起时期望的。他们曾经决心要过好,要真的幸福。不是要给人家看的那种幸福。他们一开始也没有把握。怎么做到这些?他们决心诚实,对自己,对彼此,诚实了再诚实。后来才知道,这是用之不竭的财富。因为她是一个爱女人的男人,因为她是一个爱男人的女人。他们都是以爱情为事业的人。他们都是爱情至上主义者。他们彼此以这个为荣。他们都是情种。情种,竟是他们打小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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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与陈希米
这是我的疑问。我不知道这疑问是一种粗鄙与简陋。
他和她的共同之处,就是他们都爱智慧。爱极了智慧。她的在世热情,就是爱一个男人和爱一大些智慧。她坦白地承认,她必须以爱那个男人为重点与兴趣。当然,这个男人得是爱智慧的,有理性的。她也不能确定这其中到底多少是爱智慧,多少是爱男人。他当然是爱智慧的,他得多么爱智慧才能写出那样智慧的文字。他却承认,他首先是一个情种,一个爱极了女人的情种。他爱智慧的一个私人目的,是让一个智慧的女人认出他,认出他的智慧,以便爱上她。他的这个私人目的竟然达成了。这是个怎样的奇迹。上帝对他和她真好。
他和她是那么地知足。他们吃得饱,穿得暖,喝得香。史铁生多么好养呵,当年他就说,只要有炸酱面吃,他就能活。现在他们的食品比炸酱面丰盛得多呵。他们还有电动轮椅,有移位机。他们还有善良可爱的小阿姨,帮着他们料理家务。小阿姨不在的时候,他们也不怕房间里面有多么凌乱,可尽地享受两个人的生活。她念着她喜欢的书上的句子,他就听这样的句子,时不时地点头。平时,他看的书都是她买回来的。她喜欢的书一定是他喜欢的。他和她,就是“他和她”。他们不买房子不还贷款,不评职称不做官,他们不挣大钱不得大奖,没有要跟别人竞争的,也没有什么要乞求别人的。欢呼和抑郁都与他们无关。史铁生除了写他的书,外边的所有污泥浊水都进不到他们的家里去。有人写书说施特劳斯:他在任何组织中都不活跃,不在任何权威机构中任职,除了理解和帮助那些也有可能像他这样行事的人之外,再没有野心;他没有因遭到忽视或敌对而气馁和受伤……陈希米在对施特劳斯这样的评价中认出了他的丈夫史铁生。对,史铁生就是这样的人,完完全全是。这是他们多么愿意的一种“是”。他们俩能挣足够的钱用来买书看书,想买哪本就买哪本。他们还能请得起若干个亲朋好友去外面的小馆子里搓一顿。史铁生知足得了不得,知足得甘之若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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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地坛》
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两个人,这样活着的两个人,他们的脸上才有那样天使的笑容,忘忧的笑容。那样接近于喜悦的笑容。这样的笑容,不仅仅是智慧的抵达给予的,更是亲密的男人和女人的灵魂相契给予的。
当然,根本不能美化史铁生和陈希米的生活。史铁生是个专业的病人,生病是他的日常生活。上个世纪末,他的肾开始衰竭,每周要做两至三次的透析。每一次透析,都会让他的体力降至最低点,然后,他才开始一点一点地恢复。在恢复得不错的那点日子里,他写字,写书。刚写一点,又要去做透析。能写出那般杰出文字的史铁生,被迫成为业余写作者。我们都侍弄过正常的柴米油盐,我们知道它的琐碎和平庸。这样日以继夜地照顾史铁生的,就是陈希米。侍弄这样的日常生活,侍弄一个以肉体的病痛为职业的病人,是用不上抒情的。岂止是用不上抒情,简直可以说是伤恸的。我们现在也知道了,能写出那样好的文字的陈希米,她竟然是不怎么写的。她还有一份在出版社的工作。她需要为生存埋单。没有更多的时间用来让她奢华地写作。可是她愿意。她是那样地愿意。把史铁生的生活和生命侍弄好,让史铁生落笔写下那些永恒的文字,她就是高兴的而且是幸福的。她曾经被说,她是一个想拯救男人的女人。其实这根本不靠谱。她首先是要仰望一个男人,爱上他,然后,越来越被所爱的人吸引,以至于接受他的一切,仿佛他的好是用来使她爱上的,他的不好是用来让她努力的,让她“拯救”的,是她的使命。陈希米曾说,对男人的上心和周到,不能再超过今世了。她和他遥想着来世,他该是健康的,帅气的,喜欢美女的,无须无微不至地被照顾的;当然,最重要的一定还得有思想,有幽默感。她当然不再是瘸子,一定优雅漂亮,对,比这辈子文雅,就是他喜欢的淑女。他和她说好了,在来世一定要互相找到。如果上苍不提供这样互相找到的方式,他们就自我发明那种找到。他们从现在开始就开始发明,用他们独有的大脑去发明。
女作家叶倾城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需要磨合的婚姻就不是好婚姻。我同意。我们看到,性情相契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见到了,就认出了。他们哪里还需要去磨合。他们遇到了,就是遇见了另一个自己。遇到了另一个自己,就是一个完美的自己。一个人就是“我和他”。性情相契的家庭甚至可以是“一个人就是我们仨”,老年的杨绛在钱钟书和女儿死后,写出《一个人怀念我们仨》,这一家人曾经富有得多么奢华。陈希米说,我们遇到了,就看见了,就再也无法分离了。这样的看见,其实是灵魂的看见。身体只是执行灵魂的指令。灵魂相契的男人和女人,一定是灵魂体量相当的男人和女人。一个大的灵魂和一个小的灵魂,都不会产生这样的“看见”。我说的灵魂,包括灵魂的体量和质地。我们见过灵魂体量庞大的人,其灵魂的质地却不可恭维。两个超大灵魂,得是怎样的体量和怎样的质地相契合,才能“看见”得如此确凿无疑。他们彼此都得像是有特异功能的人,看见了彼此的全部,才能达成彼此的情种。比如,史铁生和陈希米。
这样的“看见”,让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就渴望着来生。因为有死,那么,来生是必要的,因为彼此的愿意。渴望有来生的人是幸福的。我听到太多的此生无爱的人,根本不想有来生。这么苦难的今生今世,灵魂因无爱而孤单。孤单是一种寒凉,是一种贫乏。再加上人生的结局是哲学性质的悲剧,无论一个人活得多久,活得多耀眼,在前方等着的都是衰老和死亡。人生就是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失去的过程。一个人活得越老,失去得越多。其实,正是这样哲学性质的寒凉,才更需要男人和女人真正的爱情去疗治,去合成一个“你和我”来抵御。那些敢于要来生的人,都是一些勇敢的人,他们在今生,灿烂地爱过。我也写过一篇文章,就是关于来生的。今生如果有爱的人,假如爱的人在来生和我还在一起,那么我就要来生;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个人,我绝不要来生。今生的肉体活得看起来如此“惨不如睹”的史铁生,却在那样愿意去要一个来生,为的是和亲爱的女人陈希米的再次看见,然后再来一场幸福的人生。身体小有残疾的陈希米一辈子和以生病为主职的男人、生活除了严酷的透析正常的时间所剩无几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却是那样巴望着世生还和他在一起,真是让我们艳羡到嫉妒。人们都说,两个人好,必得是上一世的缘。陈希米曾经和史铁生猜想今生之缘如此之善的前生可能的缘。她不喜欢坊间总能流传的那些前世的东西的故事,她觉得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像他和她的。
满大街的健康人都在说幸福。央视最有学者风范的主持人白岩松也写书问,幸福了吗?央视主持人拿着话筒满大街找人,问你幸福吗?对方用白多黑少的眼睛看着她并放出声音来:我姓曾,不姓福。幸福像外星人一样难觅的现代人,却把幸福输给了一对这样的身体残疾人:他和她,竟然把幸福没有说够。
史铁生和陈希米相互依傍了21年,然后,史铁生一个人离开了人间。
相爱的人的好处有多大,相爱的人的坏处就有多大。这样的坏处产生在分离的时候,尤其是被死亡强行分离的时候。他的家就是他和她。她的家,就是他和她。如今,奇怪的是没有了他,只剩下了她。她甚至不明白,人人都想活着,但若是死意味着能与他相聚,为什么不可以选择死?死,一定是一件不好的事吗?死一个人不好,一起死有什么不好?是的,爱情就是共生。把一个人从共生中分离出去,让另一个人从共生中遗留下来单独地活着,这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情。史铁生离开了陈希米,把她的灵魂也带走了。
陈希米用写作的方式和史铁生呆在一起。这是她独有的方式。把史铁生的骨灰埋在哪里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史铁生一定是埋在了陈希米的身边,她走在哪里,他就跟在了哪里。他的灵魂可以像风速那样快,足以跟得上飞机携着的身体的陈希米在空中的奔跑。他的灵魂也可以像静止的石头一样安静,呆在写作的陈希米身边。她写作,写得全是他,也写给他看。他就听,他就看。
现在,陈希米把史铁生的一块骨灰取出来,放在王安忆曾经送给他的一个艺术礼盒里面。她要去远方,就会带着这个装着他的骨灰的盒子一起游走。
耀眼的爱,在继续。他们的爱让“死”活了下去,活在永生中,活在爱情的前世今生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