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陶渊明《拟古》诗“其三”的寓意与吴歌西曲及《易》的关系
(2020-11-09 22: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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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365—427)是生活在东晋(317—420)后期至刘宋初期社会动乱时代的人物。其组诗《拟古》九首对东晋王室的衰微命运和时事表达了个人的见解和感叹,诗中包含了较多的寓意。
不仅限于《拟古》诗,陶渊明表达个人寓意的诗还有很多。然而具体的寓意是指什么?却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针对这种情况,笔者拟就陶渊明诗中寓意的表现手法做一个考察。
依笔者管见,陶渊明表现个人寓意的手法,借鉴吸取了汉代焦赣所撰及流传下来的《易林》中的繇辞,以及《周易》的卦爻之辞和王弼注等材料。在这个基础上,笔者再做一些新的阐释。
在陶渊明的作品中,存在着许多与吴声歌曲·西曲歌(以下简称“吴歌西曲”)歌辞相同的措辞,所用的寓意手法也包含于其中。由此可见,《拟古》与“吴歌西曲”的渊源较深,九首组诗中有过半的诗其措辞得到了承认。
本文就《拟古》诗其三(以下简称“其三”)的相关寓意以及历来的观点进行研究,然后就诗中与吴歌西曲歌辞的关系进行分析,同时对作者表现寓意的手法及寓意所在做进一步的考察。
二
“其三”诗的原文如下: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这首诗由五言十二句组成,从其内容上来看,每四句一段共分为三段。第一段描写了仲春二月的景物,吟咏了时雨、春雷、启蛰以及草木的生长;在第二段中,描写燕子飞来仍旧飞到旧巢时的情况;第三段是说与燕子分别后,自家门庭一天天地荒芜了,但陶渊明的心仍然是坚定不移,但不知燕子您的心情究竟如何?全诗以这样的问句作结。
龚斌《陶渊明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出版)关于“其三”的集说从四个方面论述了这首诗的相关主旨。即:
以燕子恋旧巢,寄托作者不肯背弃晋室的心情(吴师道《吴礼部诗话》云:“托言不背弃之义。”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云:“自刘裕篡晋,天下靡然从之,如众蛰草木之赴雷雨,而陶公独惓惓晋室,如新燕之恋旧巢,虽门庭荒芜,而此心不可转也。”孙人龙亦同此说。)
讥讽仕于刘宋者之说(马墣《陶诗本义》卷四云:“此首似讥仕宋者之不如燕也。”)
怀念征夫戍卒之作(张玉毂《古诗赏析》卷十四云:“此拟春闺怀远之诗。”)
咏刘裕与桓玄之事。民国学者古直《陶靖节诗笺》(广文书局1964年出版)即是这种观点,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年出版)沿袭了古直的注释,但观点稍有不同。
在以上诸说中,“其三”的寓意可参考第三、第四二说。这里需要关注的是古直和逯钦立的解释,并对此加以进一步的研究。
如前所述,“其三”包含有对桓玄、刘裕所谓“义举”的寓意,这是古直的解释。其方法如“《晋书》元兴三年二月,刘裕与何无忌起,京口在建康之东,故曰:‘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也”所述,列举的史实具有一定的根据。
然而,古直摘记的史书记述,未必是《晋书》(唐房玄龄等撰)中的原文,有可能是片段的内容。为了了解当时的历史,理解古直的注释,还要参考《宋书》(梁沈约撰)、《晋书》、《资治通鉴》(宋司马光撰)等史书,从而了解桓玄“伪楚之乱” 的始末。(宋袁枢撰《通鉴纪事本末》的篇题)
东晋元兴元年(402)正月,尚书令司马元显讨伐与其对立的桓玄,并颁布了戒严令。桓玄也列举了司马元显的罪状,举兵东下。二月,桓玄率兵逼近都城建康附近的姑孰,战端开启,政府军司马尚之、司马休之被打败。三月,政府军的主力北府军长官刘牢之临阵倒戈,桓玄于是长驱直入建康,废太傅司马道子(司马元显之父),杀元显控制朝政。
在刘牢之失势时,其部将刘裕担任了桓玄兄桓修的参军,他讨伐五斗米道徒孙恩一党的卢循,并使其败走。元兴二年(403)六月,桓玄任彭城内史。同年十二月,桓玄即帝位,国号为“楚”。桓玄废安帝为平固王,并同时迁其弟司马德文(后来的晋恭帝)到浔阳。当时的浔阳郡治正是陶渊明的故乡柴桑。参见《资治通鉴》胡三省注。
看到桓玄的篡逆之事,刘裕与刘牢之的外甥何无忌商议,于元兴三年(404)二月举起复兴晋室的义兵。参加这项义举的除刘裕、何无忌之外,还有刘裕之弟刘道规、刘毅、孟昶、魏咏之、檀凭之、诸葛长民、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等兄弟亲戚。其中,刘道规、孟昶、刘毅在广陵,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等人在建康,他们分别呼应在京口城(今镇江市)起兵的刘裕。
三月,刘裕斩杀桓玄的骁将吴甫之和皇甫敷,桓玄的手下随之溃散。诛杀了桓玄的宗族后,刘裕让武陵王司马尊代行天子之职,并命诸将追讨桓玄。
被桓玄幽闭在浔阳的晋安帝逃到了江陵,桓玄再度沿长江东下,在峥嵘洲与刘毅遭遇被打得大败,于是回到江陵,在向西奔逃的途中于梅回洲(江陵西)被杀。时为元兴三年五月之事。在此之前,安帝被救出后回到了江陵,并于义熙元年(405)三月甲午回到建康复辟了。
以上所述,沿袭的是古直的解释。按上面的记载,“其三”开头的二句便包含了元兴三年二月刘裕在京口义举的寓意。继之的第三、四句“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隐喻了在广陵、历阳、京口刘裕等人一齐起事之事。
第二段的“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隐喻了桓玄失败,刘裕复兴晋室,安帝还归建康之事。其解释是:“以玄为旧燕,故裕等为新燕,双双言非其一也。”把刘裕等人比喻为新燕的理由,古直有如下的说明:
按裕虽尝为下邳太守,然局外小臣,未闻朝政,譬之巢林之燕未居人家画梁也。
故无忌谓毅曰:“天下草泽之中,非无英雄。”所以谓之新来燕。
刘裕任下邳太守时是在隆安五年(401)八月,此时虽然有破孙恩而立下的大功,但他仍是一个与朝政无缘的小臣。在举兵之际,何无忌对刘毅说的这番话暗喻了刘裕为“草泽英雄”,把他比喻为“巢林之燕未居人家画梁也”,这里称之为“新来燕”。
关于第三段“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的解释,作者的观点如下:
义熙元年三月,靖节为建威将军使都。八月为彭泽令,十一月赋归。自此之
后,老死田里,不复至都。而晋室亦寖衰寖微,以至于亡矣。故曰:“自从分别来,
门庭日荒芜”也。《宋书》本传曰:“潜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故曰:
“我心固匪石。”其故人如颜延之等,勉事新朝者多,故曰:“君情定何如”也。
陶渊明在元兴三年作为振军将军刘裕的参军在其手下任职,但在次年的义熙元年三月又任建威将军刘敬先的参军出使都城,八月转任彭泽令,十月以接到嫁与武昌(今属江西)程氏的妹妹去世的讣告而辞官归隐乡里。当时的心境已在《归去来兮辞》中有所陈述,故而广为人知。如按古直的说法,第九、十句是指陶渊明辞官后对晋室逐渐衰微的感叹。
再按《晋书·隐逸传》本传的记载,因陶渊明曾祖陶侃曾任宰相,所以他以本人仕于刘宋为耻,因此友人颜延之(384——456)仕于新朝时,陶渊明又有些不高兴,这便是末尾二句的意思。
下面来看逯钦立先生的解释。首先,他认为“以二月春雷喻刘裕二月举义”的解释沿袭了古直之说。但他又认为“‘翩翩新来燕’二句,喻晋安帝兄弟二人被迁浔阳。”“先巢故尚在”二句则指晋安帝复辟重返京师。再引《晋书·武帝纪》的记事,下面的观点又与古直有所不同。
晋安帝进宋公爵为王,诏曰:“相国宋公,拯朕躬于巢幕,回灵命于已崩。”
陶以巢燕比晋安帝,与此同。
上面的《武帝纪》中引用了安帝诏书中的“巢幕”之语。不仅如此,《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九年也记载,季札自卫赴晋,在住宿于孙文子封地戚听到钟声时,从中感觉到孙文子得罪了国君,因此劝他要谨慎行事:“夫子之在此也,犹燕之巢于幕上。”在帐幕上筑巢的燕子,已处于了危险的境地。这样的境地被称为了“巢幕”。逯钦立从安帝的诏书之语中,认为诗中的“燕”是比喻安帝。
以上是关于“其三”诗的古直与逯钦立的解释,并与史实相对照进行研究,对此进行整理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段的四句寓意刘裕的义举,虽有“仲春”、“东隅”之语,似乎非确实论据。如果第二段的“新来燕”比喻刘裕或安帝,那么就应该指出与“双双入”相符的史实。而“新巢”与“旧居”也应具体是指什么地点。第三段的“门庭”与第六句的“我庐”对应,同是指一个地方,那么它究竟指的是指浔阳还是建康?还有可能是指其他别的地方。
为了澄清这些疑问,下面再将“其三”与吴歌西曲的关系加以研究。
三
众所周知,吴歌西曲都是南朝时流行的歌曲,多以普通百姓和少数民族的歌谣为母体,主要以五言四句的形式来表达男女之间的爱情。吴歌与西曲的分界点在于,相对于吴歌是在东晋以后流行于建康为中心的长江下游地区而言,西曲则是在刘宋之后、以江陵为中心的长江中游和汉水两岸的地区流行的,其主要部分具有舞曲的特色。
在陶渊明的作品中,有以《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400年)、《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401年)、《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405年)及《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为题的诗作,表明了作者一生中数次往返于都城建康和江陵赴任的经历。换言之,陶渊明在吴歌的故乡建康和西曲的创作中心江陵能够听到吴歌,而且也有机会看到西曲的歌舞。他的故乡浔阳,便是西曲的发源地之一。
最早谈及陶渊明喜爱吴歌的,恐怕还是鲁迅(1881——1936)。
读者的读选本,自以为是由此得了古人文笔的精华的,殊不知却被选者缩小了
眼界,即以文选为例吧。……不收陶潜《闲情赋》,掩去了他也是一个既取民间《子
夜歌》意,而又拒以圣道的迂士。(1933年《集外集》所收“选本”)
笔者认为,陶渊明不仅吸取以“子夜歌”为代表的吴歌,也接受了西曲中的部分歌曲。其依据为,西曲“月节折杨柳歌”与“其三”之间存在密切的关联性。现举几例具有与“其三”相同或类似措辞的吴歌西曲歌辞(吴歌西曲的内容略去):
另一方面,《月节折杨柳歌·二月歌》、《子夜四时歌·冬歌其一》二首与“其三”的关联则在表现和内容方面与此有些类似,陶渊明喜爱这两首歌辞,推测用夺胎换骨的手法创作了“其三”。
下面就“其三”与吴歌西曲共同措辞进行一下说明。
第五句的“翩翩”,意为轻快的飞。第六句的“双双”,为一对之意,如(E)“秋爱两两雁,春感双双燕”、(B)“乌鸟双双飞,侬欢今何在”一样,是看到成双成对的鸟儿而感叹现在的孤独。
第七句的“故尚”,原本为“依旧还在”之意,但在(F)中却是表示自己像芙蓉花那样虽然遭到霜冻,但却仍然保持了笑容的魅力。作为诗语的用例,“碧玉歌”出现的最早,“其三”诗也获得了后来的评论。
第八句的“相将”,是相互联系扶持之意。晋石崇的琴曲《思归引》有“雁惊溯波群相将”之语,是作为诗语最早使用的例子。所说的(C)“相将踏百草”、(D)“相将舞翳来”,是指在阳春之际人们相约在一起外出踏青起舞之事。
“自……来”之语也是始于《子夜歌》,除了(G)“自从别郎来,何日不自嗟”之外,还有“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子夜歌》其四),这样的例子在《子夜四时歌》中还有二例。
第十一、十二句中的“我心”与“君情”处于了相对的位置,表现了自己坚贞的态度,这种询问对方心情的句法,与(H)“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如”的歌辞句法相似。这种表达句式可解释为陶渊明法沿袭了《子夜四时歌·东歌其一》句法的结果。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四《子夜歌》的解题引用了唐吴兢《乐府解题》:“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皆曲之变也。”
王运熙在其《乐府诗述论》“第四节·子夜变曲考”中少了如下内容:
在《子夜四时歌》产生之前,吴地的民歌大约原有叫做《四时歌》的,后来
《子夜》的声调盛行,文人乐工们就用它来制造《子夜四时歌》的乐曲了。(《乐
府诗述论》所收)
“冬歌其一”有可能为仍保留上述吴地方民歌《四时歌》旧辞的歌曲。不仅在“冬歌其一”,在《子夜四时歌》(七十五首)中,也能找出很多与陶渊明作品相通的措辞。可以确定陶渊明有机会接触并利用到《子夜四时歌》的原歌“四时歌”的。
从以上考察可以看出,“其三”是模仿吴歌西曲的措辞而写成的富于民谣曲调的诗。所以才会出现前面提到的“此拟春闺怀远之诗”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