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他参考了许多相关的类似文学作品创作的,表现了与前代作者不同的特色。本文就《桃花源记》的故事进行相关的考证,并就与“洞窟探访故事”的相关内容做一个深入的对比分析。
[关键词] 桃花源记; 小考; 洞窟探访故事; 对比。
序
关于陶渊明的作品《桃花源记》,至今有诸多不同的理解。笔者1999年和2002年发表了两篇相关论文,在整理现有诸多论点的基础上,指出了一些其中存在的问题。在与本拙论同时执笔的另一篇论文中,论述了笔者本人对《桃花源记》进行研究的内容,期待读者和专家的批评和指教。
《桃花源记》这个作品,一方面描写了与为逃避政治混乱隐居“避世山野”的历史事实相关的内容,另一方面也的确与当时民间传承的“民间故事”有关。此外,一海知义先生的“虚构”之说也具具有相当的说服力。
但是,自从三浦国雄先生在一九八三年发表的两篇论文中提出“洞天思想”、“洞窟探访故事”,以及一九九一年内山知也先生论述过之后,便成了离开了“洞天思想”、“洞窟探访故事”几乎就无法解读《桃花源记》的局面。笔者认为这个说法很好,在三浦和内山两位先生的论证中,指出《桃花源记》中有“洞天”或“洞窟”这一要素,开拓了根据文章前后脉络来解读《桃花源记》的思路。
三浦先生的论文是以论述“洞天思想”为主要目的的,因此言及《桃花源记》的部分甚少。但是他第一次提出了《桃花源记》是“洞天故事脱胎换骨”的观点。虽然言及的内容甚少,但是功绩绝非一般。我想这一点是必须首先得到承认的。
三浦先生的论文发表八年后,内山先生对《桃花源记》与“洞天思想”或“洞窟探访故事”的关系进行了正式的论述。在内山先生的论述中,最值得评价的为以下三点。
指出“桃花源”是存在于洞穴中的世界。
指出这个洞穴的世界是东晋时代的“洞天”思想的反映及变形。
指出《桃花源记》是借用“洞窟探访故事”群的主题创作类的小说。
但是,三浦先生早已指出了和的故事内容,所以内山先生的论述最可圈可点的应该是中所说的“《桃花源记》是借用“洞窟探访故事”群的主题创作的小说”内容。其详细内容如下。
乘船溯流而上的情节取自第六篇;迷路的情节取自第五篇;入洞口的情节取自第一、第二、第三、第六篇;洞天内的田野描写取自第二、第三、第六篇;违背与洞中人的约定而无法再访的情节在第五篇中能见到;其它情节与这六篇一样,向读者告诉洞穴中是明亮的一些细节之事。
看过这些故事并确认后便发现确实如内山先生所说:“《桃花源记》是借用了‘洞窟探访故事’群的主题而创作的小说。”可如下文提到的那样,对此并非完全没有疑问……。
内山先生的论述有几个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以下三点。首先,内山先生的论述中只是用了“洞窟”这个共同点,他把《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群捆绑起来。也就是说并没有注意到《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群的“差异”。其次,《桃花源记》不仅收录于《搜神后记》中,也被收录在《陶渊明集》中,内山向先生对这一事实的考察不够充分。虽然与《搜神后记》开头的“洞窟探访故事”群做了比较研究,但是完全没有与《陶渊明集》中的其他作品进行比较。最后,关于《桃花源记》这个作品表现的主题这一问题,内山先生本人对此的解答也有自相矛盾之处。
关于以上的第三个问题笔者准备移至下一篇论文中论述,本文将不涉及。
笔者有关《桃花源记》的系列论述都是为了明确将其放在《陶渊明集》中进行的研究,并论及《桃花源记》到底将会展现出什么样的文学本色。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首先讨论的是《桃花源记》在“洞窟探访故事”群中是以怎样的面目出现的问题。本论文将就《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群的“同一性”和“差异性”进行探讨。
作为具体研究的手段,下面首先列举出小川环树先生关于“仙境故事”的特征标准。
小川先生提出的标准如下:
山野之中或者漂泊所到之处。
通常仙境的所在都被设定在山林深处,但是也有人漂流到海上的荒岛的故事。
洞穴。
在许多故事中在到达仙境的途中必须通过一段洞穴。
仙药和食物。
得到仙药或者吃其它食物。
美女及婚姻。
在仙境遇见美女后结为夫妇。
道术和赠品。
到达仙境的人一般都被授予法术或者得到有形的赠品。
怀乡·劝归。
到达仙境的人往往会怀念家乡;或被高层次的人劝归回去。
时间。
很多故事都强调仙境内时间的流逝速度。
再归和不成功。
回到人间后还能不能再度回到仙境?大多数的情况是回到人间后再次寻找仙境却无所得。
在这些特征中,《桃花源记》符合第一、第二以及第八点。而其他的五点都不符合。也就是说只有到达洞窟的过程,从洞口到洞内的情况,以及最后出洞的过程是相同的。关键的洞内的事情似乎没有一个相同点。
然而,严格来说,小川先生研究的是“仙境故事”,而非“洞窟探访故事”。“仙境故事”的范畴更广泛,“洞窟探访故事”属于其中之一。所以,为了明确《桃花源记》的特征,必须详细探讨它与其它的“洞窟探访故事”的“同一性”和“差异性”。以下根据小川先生的标准中两者不同的五点,结合《桃花源记》的情节,分成异界的出场人物;食物;劝归和怀乡;赠品;时间的流逝;空间的位置;内部空间七个方面依次进行探讨。
【一】异界的出场人物
首先,关于异界的出场人物。本篇在讨论出场人物的同时,也就这些人物所穿的“衣服”进行研究。
关于异界中的人物
在《桃花源记》中,关于“渔人”进入“桃花源”后最初见到的人物有以下描述。
“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桃花源记》中居住在“桃花源”的人除了普通的农民“男女”之外,还有“老人”和“小孩”。即“黄发”和“垂髫”。“黄发”是指“白头”,“垂髫”指“垂下来的辫子”,分别表示“老人”和“小孩”的意思。
另一方面,在“洞窟探访故事”中,也有“老人”和“小孩”出场。在这一点上两者是共通的。但是,再深入观察便能发现,这些出场的“老人”和“小孩”的模样有截然不同之处。《桃花源记》中无任何有关的特殊交待,所以可以判断“渔人”所见的只是普通的“老人”和“小孩”。
但是,在“洞窟探访故事”中登场的人物却非普通的“老人”和“小孩”,而是“仙人”或者“神童”。在六朝宋的刘敬叔所著的《异苑》一书的卷五中收录了如下的故事:
A昔有人乘马山行,遥望岫里有二老翁相对樗蒲,遂下马造焉。以策柱地而观
之,自谓俄顷,视其马鞭,摧然已烂。顾瞻其马,鞍骸枯朽。既还至家,无复亲属,一恸而绝。
这里进行“樗蒲”的是“二老翁”,亦即两位老人。但他们绝非普通的老人。从文中说的“自谓俄顷,视其马鞭,摧然已烂。顾瞻其马,鞍骸枯朽。既还至家,无复亲属”,以及后面将提到的故事B来看,这“二老翁”是存在于不同世界的时空中的人,也就是“仙人”。
《搜神后记》卷一中有个以“嵩高山”开头的故事,故事全文见第二章(故事H)。在这个故事中“对坐围棋”的“二人”也是“仙人”。只是故事中没有“老人”或“仙人”的描述。但在故事最后的部分有“仙馆”一词出现。从这个词语可以看出“对坐围棋”的“二人”是“仙人”、“老人”之类。除此之外,编撰于唐代的《酋阳杂俎》前集卷之二中收录了以下的故事。
B卫国县西南有瓜穴,冬夏常出水,望之如练,时有瓜叶出焉。相传苻秦时有李班者,颇好道术,
入穴中行可三百步,廓然有宫宇,床榻上有经书。见二人对坐,须发皓白。班前拜于床下,一人顾曰:
“卿可还,无宜久住。”班辞出。至穴口,有瓜数个,欲取,乃化为石。寻故道得还。至家,家人云:
“班去来已经四十年矣。”
如文中“见二人对坐,须发皓白”所述,“瓜穴”中住的两个人物恐怕都是白发苍苍的“仙人”。但在《桃花源记》中出场的“老人”则是在田园中“怡然自得”的没有任何异常的农家“老人”。
另外,《桃花源记》中与“老人”一起“怡然自得”的“垂髫”也只是农民的“小孩”。而“洞窟探访故事”中的“小孩”当然不是农民的“小孩”。他们都是具有超能力的、不可思议的存在的人。下面是一篇题为《石室山》的有名的故事,收录在《述异记》上卷和《水经注》卷四十中。
C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
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在“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一句中,“童子”给了“王质”诸如“枣核”之类的东西,所以未曾感到饥饿。也许有超能力的非“童子”而是“枣核”,可是即使如此,找到超能力的食物赠与人的事情确不是普通农民的“小孩”能做到的事情。这样看来,不得不认为在这里出现的“童子”是“神童”,也就是“仙人”的“童子”。
不管是东洋还是西洋,“老人”、“小孩”都被认为是一种特殊而“神圣”的存在。这已经成为一种常识。关于这一点,大室干雄先生、镰田东二先生及中野美代子女士有详细的论述。
除了“老人”、“小孩”之外,“仙女”或“神女”作为“洞窟”里住的另一种人物登场。与《桃花源记》一样,在《搜神后记》开头的“洞窟探访故事”群里面,有另一个有名的故事“袁相·根硕”((J)——全文见第四章)。在这个故事中有这样的描述:“有一小屋,二女子住在其中,年皆十五六,容色甚美,着青衣。一名莹珠,一名”。勿容置疑,这两个女子绝非普通农家妇人。
《幽明录》中也收录了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刘晨·阮肇”。
D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迷不得返。经十余日,粮食乏尽,饥馁殆死。 遥望山上,
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岩邃涧,永无登路。 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数枚,而饥止体充。复下山,持杯取水,
欲盥漱。见芜菁叶从山腹出,甚鲜新,复一杯流出,有胡麻饭掺。相谓曰:“此知去人径不远。” 便共没水,逆流二
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
溪边有二女子,姿质妙绝,见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来。”晨、肇既不识之,缘二女
便呼其姓,如似有旧,乃相见忻喜。问:“来何晚邪?”因邀还家。其家铜瓦屋,南壁及东壁下各有一大床, 皆施绛
罗帐,帐角悬铃,金银交错,床头各有十侍婢,便敕云:“刘、阮二郎经涉山阻,向虽得琼实,犹尚虚弊,可速作食。”
食胡麻饭、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毕行酒,有一群女来,各持五三桃子,笑而言:“贺汝婿来。”酒甘作乐,
刘阮欣怖交并。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清婉,令人忘忧。
至十日后欲求还去,女云:“君已来是,宿福所牵,何复欲还邪?”遂停半年。气候草木是春时,百鸟啼鸣,
更怀悲思,求归甚苦。女曰:“罪牵君,当可如何?”遂呼前来女子,有三四十人,集会奏乐,共送刘阮,指示还路。
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问讯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
文中有“二女子,资质妙绝”的描述。“刘晨”和“阮肇”与这两个女子生活了半年,所记载的“其家铜瓦屋,南壁及东壁下各有一大床,皆施绛罗帐,帐角悬铃,金银交错,床头各有十侍婢”之事,展现了他们生活的场景。从中可以看出这当然不是普通农妇的生活。中野美代子女士把这比喻为“妓楼”,笔者也基本赞同这个观点。但从表面来看,这只是以故事的形式记述的“仙女”之馆,故在这里我们还是按照原意理解为“仙女”之馆。
在这个故事中没有明确记述进入“洞窟”的事实,只是有“见芜菁叶从山腹出”,“便共没水,逆流二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之类的描述。“从山腹出”应该是从山中的洞穴流出来,“没水”也可能是经过“逆流”、“行二三里”,穿过“山”而到达大溪边的。另外从最后的“既出”来看,其意也是可以这样来理解的,只是没有明确的记述而已。但即使是这样,也可以把这个故事作为“洞窟探访故事”的变型来考察。像这样的变型中出现“仙女”的故事也还可以找到其他的例子。
总之,《桃花源记》中所表现的“男女”是普通的农民,而“仙女”、“神女”当然没有登场。更重要的是在“洞窟探访故事”中,洞窟内的居民里没有普通农民的出现。
上面的论述可以用以下的表格来总结。
洞窟内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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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窟探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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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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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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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神童=“神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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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老人·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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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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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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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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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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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表中可以看出,“桃花源”中居住的人和“洞窟探访故事”中居住在“洞窟”的居民是完全没有共同点的。更确切的说,不仅是没有共同点,甚至可以说是相互排他的。
异界中人物的衣服
住在“桃花源”中的农民和“洞窟探访故事”中的“洞窟”里的人有一个很大的区别,那就是他们穿的服装。“洞窟探访故事”中的人物所穿的衣服有一个特征,那就是他们的穿着都非常奇异。
刚才引用的“袁相·根硕”的故事(D)中的“仙女”穿的是“青衣”。下面的故事出自任昉的《述异记》中的“洞窟探访故事”,里面出现了身着“黄衣”的人物。
E南康樗都县西,沿江有石室,名梦口穴。尝有船人,遇一人,通身黄衣,担两笼黄瓜,求寄载过,至岸下,
此人唾盘上,径下崖,直入石穴中。船主初甚忿之,见其人入石,始知异。视盘上唾,悉是金矣。
从“尝有船人,遇一人,通身黄衣”的记载可知,“船人”是“通身黄衣”的人物。
在《述异记》和《搜神记》的故事中,也出现了由“青鸟”、“蝉”变身的身着“青衣”的“童子”。下面的故事是其中的一篇。
F颜含,字弘都。次嫂樊氏,因疾失明,医人疏方,须蚺蛇胆,而寻求备至,无由得之。含忧叹累时。赏画独坐,
忽有一青衣童子,年可十三四,持一青蘘授含。含开视,乃蛇胆也。童子逡巡出户,化成青鸟飞去。得胆,药成,嫂病即愈。
(《述异记》,或《搜神后记》卷十一)
另外还有一些故事中,虽然不是“洞窟内的居民”,但有身穿“赭衣”也就是“红色衣服”的童子出现。
G晋义熙五年,彭城刘澄常见鬼。及为左卫司马,与将军巢营廨宇相接。澄夜相就坐语,见一小儿,赭衣,手把赤帜,
团团似芙蓉花。数日,巢大遭火。
(《幽明录》)
那么,在“桃花源”中居住的人穿的是什么服装呢?有关的记述非常少,只有前文引用过的“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众所周知,关于这里用来比喻“男女衣着”的“外人”一词是有争论的。但笔者认为,像引起这个争论的一海先生的论证以及内山先生的论证所主张的一样,这里的“外人”必须解释为“桃花源”以外的人。有关这一点,在笔者正在执笔的另一篇论文中有详尽论述。
如果像一海先生和内山先生所论述的那样,“外人”解释为“桃花源”以外的人,那么这些人物的服装应该和“渔人”或“农民”的着装相同。至少这些人物的服装不具备异界人物穿着“青衣”,“黄衣”或“红衣”的特征。
【二】食物
小川先生提出的“仙境故事”的第三个特征是“得到仙药或者吃其他食物”。在第一章的第一节中提到过一个以“嵩高山”开头的故事,这个故事就具有这样的特征。
H嵩高山北有大穴,莫测其深。百姓岁时游观。晋初,尝有一人误堕穴中。 同辈冀其不死,投食于穴中。
坠者得之,为寻穴而行。计可十余日,忽然见明。又有草屋,中有二人对坐围棋。局下有一杯白饮。 坠者告以
饥渴,棋者曰:“可饮此。”遂饮之,气力十倍。棋者曰:“汝欲停此否?”坠者不愿停。棋者曰:“从此西行,
有天井,其中多蛟龙。但投身入井,自当出。若饿,取井中物食。”坠者如言,半年许,乃出蜀中。归洛下,
问张华,华曰:“此仙馆大夫,所饮者玉浆也,所食者,龙穴石髓也。”
这是《搜神后记》开头的第一个“洞窟探访故事”。落入洞窟的人看到两个正在下围棋的人,正看着突然觉得肚子饿了便告知下围棋者,其中一个人便给了他“白饮”。从洞窟出来之前,被告知“若饿,取井中物食”,随后他便照做了。回去后问张华才知道,这些食物是“琼浆”和“龙穴石髓”。
在第一章第一节引用的“石室山”的故事(C)中,洞窟的童子给王质的是“枣核”。有的故事里出现的食物是“桃的果实”,有的是“仙药”。不管是哪种食物,都具有“神圣”的性质,绝非一般普通的食物。
那么,《桃花源记》里面出现的是怎样的食物呢?文中有“设酒杀鸡作食”的记述。对农民来说,“设酒”、“杀鸡作食”的“酒”和“食”是招待客人或者庆祝喜事的时候,也就是特别的,盛大的“节日”才会吃的食物。所以这里的食物不是具有特殊“力量”的“神圣”的食物。
【三】劝归和怀乡
根据小川先生的观点,探访“乐园”的故事都有“劝归·怀乡”的特征。“怀乡”即“思念故乡”。“乐园”的人们还催促外来者回乡,即“劝归”。在第一章第一节的“石室山”故事中,就有用“何不去”的话来劝归的情节。除此之外,还有外来人虽想留下却因为命运而不能留下的情节。如《幽明录》中有以下的故事,故事从主人公掉入“洛下”的“洞穴”说起。
I汉时,洛下有一洞穴,其深不测。有一妇人欲杀夫,谓夫曰:“未尝见此穴。”夫自逆视之,至穴,妇遂推下,
妇于后掷饭物,如欲祭之。此人当时颠坠恍忽,良久乃苏,得饭食之,气力稍强。周皇觅路,经多时至底。 仍得一穴,
便匍匐从就,崎岖反侧,行数十里,穴小宽,亦有微明,遂得宽平广远之地。步行百余里,觉所践如尘,而闻粳米香,
啖之,芬美过之,于以充饥,即裹以为粮,缘穴行而食此物。既尽,复过如泥者,味似向尘,又赍以去。所历幽远,
里数难详,就明广而食所赍尽。便入一都,郛郭修整,宫馆壮丽,台树房宇,悉以金魄为饰,虽无日月,而明逾三光;
人皆长三丈,被羽衣,奏奇乐,非世间所闻。便告请求哀,长人语令前去,从命前进。凡过如此者九处。最后所至,
苦告饥馁。长人入,指中庭一大柏树近百围,下有一羊,令跪捋羊须。初得一珠,长人取之,次捋亦取。后捋令啖食,
即得疗饥。请问九处之名,求停不去。答曰:“君命不得停,还问张华,当悉此闲。”此人便复随穴而行,遂得出交郡。
往还六七年间,即归洛。问华,以所得二物视之。华云:“如尘者,是黄河龙涎;似泥者,是昆山下泥。九处地仙名九
馆大夫,羊为痴龙,。其初一珠,食之与天地等寿,次者延年。后者充饥而已。”
“请问九处之名,求停不去。答曰:‘君命不得停。’”一句就是想留下而被告知命不得留,故而被催促回乡的情节。
此外,在下一章将要列举的《搜身后记》的“袁相·根硕”的故事(J)中有“二人思归,潜去归路”的记述。在第一章,第一节提到的“刘晨·阮肇”的故事(D)中也写道:“至十日后,欲求还去”。只是这个时候遇到“仙女”而未能回乡。后来过了半年再次产生回乡的念头,却“求归甚苦”。这显然是“怀乡”的表现了。
在《桃花源记》里,只有“停数日,辞去”一句。被催促回乡或是怀念家乡的情节都没有出现。有关这一点,内山先生说:“为什么渔人这么快就想回去呢?也许是厌倦了毫无变化、无所事事的洞内生活,亦或许是想起了被扔下的妻子儿女吧”。无论如何,关于这些内容在《桃花源记》中是只字未提的。
【四】赠品
小川先生的“中国的乐园表象”特征中第五个是“到达仙境的人一般都被授予法术或者有形的赠品”。在“袁相·根硕”的故事中有此情节。
J,稽剡县民袁相、根硕二人猎,经深山重岭甚多,见一群山羊六七头,逐之。经一石桥,甚狭而峻。羊去,
根等亦随渡,向绝崖。崖正赤壁立,名曰赤城。上有水流下,广狭如疋布。剡人谓之瀑布。羊径有山穴如门,豁然而过。
既入,内甚平敞,草木皆香。有一小屋,二女子住其中,年皆十五六,容色甚美,著青衣。一名莹珠,一名洁玉。见二人
至,欣然云:“早望汝来。”遂为室家。忽二女出行,云:“复有得婿者,往庆之。”曳履于绝岩上行,琅琅然。二人
思归,潜去。归路二女已知,追还。乃谓曰:“自可去。”乃以一腕囊与根等,语曰:“慎勿开也。”于是乃归。后出行,
家人开视其囊,囊如莲花,一重去,复一重,至五,尽;中有小青鸟,飞去。根还,知此,怅然而已。后根于田中耕,
家依常饷之,见在田中不动;就视,但有壳如蝉蜕也。
在“乃以一腕囊与根等”的情节中,“腕囊”应该指的是手提袋。虽然二女子对根硕说“慎勿开也”,可在他外出时,他的妻子(家人)打开了这个袋子。里面有一只青鸟,打开后就飞走了。袁相和根硕遇到的美丽女子穿的是“青衣”,那么这只青鸟应该是这个女子的化身了。总的来说,袁相和根硕是带着收到的礼物回乡的。
可是,在《桃花源记》中既没有“渔人”被授予“法术”的情节,也没有得到“赠品”。最后得到的只有“不足为外人道”这句委婉的“禁令”。
【五】时间的流逝
“洞窟探访故事”的一个最大的特征就是“洞窟”内的时间流逝与“洞窟”外相比异常迅速。比如,第一章的第一节引用的“石室山(王质)”的故事中有“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异苑》卷五的“樗浦仙人”故事中也有“自谓俄顷,视其马鞭,摧然已烂。顾瞻其马,鞍骸枯朽。既还至家,无复亲属。”的描述。
葛洪的《神仙传》卷六的“吕恭”的故事中不仅提到“洞窟”中时间的速度与外面相比异常之快,而且还明确记述了快速的程度。
K吕恭,字文敬,少好服食。将一奴一婢,于太行山中采药。忽见三人在谷中,问恭曰:“子好长生乎,乃勤苦艰险
如是耶?”恭曰:“实好长生,而不遇良方,故采服此药,冀有微益耳。”一人曰:“我姓吕,字文起。”次一人曰:
“我姓孙,字文阳。”次一人曰:“我姓王,字文上。”三人皆太清太和府仙人也。“时来采药,当以成新学者。公既与
我同姓,又字得吾半支,此是公命当应长生也。若能随我采药,语公不死之方。”恭即拜曰:“有幸得遇仙人,但恐暗塞
多罪,不足教授耳。若见采收,是更生之愿也。”
即随仙人去二日,乃授恭秘方一首,因遣恭去曰:“可视乡里。”恭即拜辞,三人语恭曰:“公来二日,人间已二百
年矣。”恭归家,但见空宅,子孙无复一人也。乃见乡里数世后人赵辅者,问吕恭家人皆何所在。辅曰:“君从何来?
乃问此久远人也。吾昔闻先人说云,昔有吕恭者,持奴婢入太行山采药,遂不复还,以为虎狼所食,已二百余年矣。恭有
数世子孙吕习者,居在城东十数里,作道士,民多奉事之。推求易得耳。”
恭承辅言,到习家,扣门问讯。奴出,问公从何来?恭曰:“此是我家,我昔随仙人去,至今一二百余年。”习闻之
惊喜,跣出拜曰:“仙人来归,悲喜不能自胜。”公因以神方授习而去。习已年八十,服之即还少壮,至二百岁,乃入
山中。子孙世世不复老死。
从“公来二日,人间已二百年矣”内容可知,“仙界”里的一天相当于“人间”的百年。故事后面记载了主人公二百年后回到家乡的情况。另外,《太平广记》卷二十五“采药民”(因为是唐代的作品,可能只能作为参考),以及第一章·第一节引用的“瓜穴”的故事(B)等都是如此。
而在“桃花源”中,时间流逝的速度跟我们所在的“人间”毫无差别。“渔人”是在和进入“桃花源”时相同的时间速度下回去的。“桃花源”的时间流逝速度和外部世界时完全一样的。
【六】空间位置
在有的故事中空间位置的移动也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如在第二章引用的“嵩高山”的故事(H)中讲到“坠者如言,半年许,乃出蜀中”,掉入“嵩高山”以“北”的“大穴”中的男子经过了“半年许”才最终到了“蜀”地。第三章中引用的一男子掉入“洛下”的“洞穴”的故事(I)中也有难以置信的空间移动。故事讲到“此人便复随穴而行,遂得出交郡。往还六七年间,即归洛”,他最后是从“交郡”即现在的越南的河内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个“洞窟”从“嵩高山”通到“蜀”,或是从“洛下”通到“交郡”的。关于这点,三浦先生在《洞天福地小论》中提到“地下世界中地脉纵横相通,各个洞窟也因此相连,进而形成各个独立的地下王国”。
那么,在《桃花源记》中空间位置是怎样的呢?勿须明说便能发现它根本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渔人”出去和进来的时候都是在同一空间里。然后“及郡下”,去太守那里详细讲述其遭遇。
【七】内部空间
最后,笔者想谈一下洞窟内部空间的特征。虽然小川先生没有列出这一点,但这是与《桃花源记》的本质相关的特征,也是在将《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作比较时不可或缺的内容。
显而易见,“桃花源”的内部空间是“田园”。内山先生指出,“桃花源记”是借用了“洞天”故事群的主题后创作的小说。他在关于此论述的文章中提到“洞内的田野描写见第二、三、六篇”。第二篇就是第四章中引用的“袁相·根硕”的故事(J)。其中有“既入内,甚平敞,草木皆香”的描写。第三篇中也讲到“见有良田数十顷”。这些大致都与《桃花源记》中的“土地平旷”、“有良田美池”内容相同。
然而,在第六篇中却找不到此类的记述。内山先生所指的应该是这句:“穴口容人。行数十步,便开明朗然。”但是这句是描写主人公在通过一段狭窄的隧道后忽然面前豁然开朗的情景,并非“洞内的田野描写”。
与以上相比更重要的应该数第三篇,以下将引用第三篇全文并加以讨论研究。
L荥阳人姓何,忘其名,有名闻士也。荆州辟为别驾,不就,隐遁养志。常至田舍,人收获在场上。忽有一人,
长丈余,萧疏单衣,角巾,来诣之,翩翩举其两手,并舞而来。语何云:“君曾见《韶舞》不?此是《韶舞》。”
且舞且去。何寻逐,径向一山。山有穴,才容一人。其人命入穴,何亦随之入。初甚急,前辄闲旷,便失人,
见有良田数十顷。何遂垦作,以为世业。子孙至今赖之。
在这篇故事中,洞窟中有“良田”,子子孙孙都靠这“良田”生存。洞窟内部有“数十顷”的“良田”,并能“垦作”,子孙代代相传,至今仍然依靠它生活。从这点来看的确与“桃花源”的内部世界非常相像。
但也有两点很大的不同。一个是这篇故事中没有《桃花源记》中背约而不能再返仙境的故事结构。另一个是就“内部空间“来讲,《桃花源记》之所以成为《桃花源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是与世隔绝的。但在第三篇中大致可以从“以为世业”、“子孙至今赖之”中“赖”的说法看出其中主人公和子孙的日常往来情景,而《桃花源记》中非常明确的记述了“不复出焉”、“遂与外隔”。相比之下,第三篇中完全没有与此相对应的记述。
虽然如此,从第三篇“有良田数十顷。何遂垦作,以为世业。子孙至今赖之”这点来看的确与“桃花源”很相似,但大多数的“洞窟探访故事”群中都没有类似的内部空间,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第三篇是个例外。
另外,“洞窟探访故事”的“洞窟”内部空间都是“仙境”,或者是相当于“仙境”的空间,而不是“桃花源”里普通农民和平生活的“田园”。所以不得不认为“桃花源”的世界在“洞窟探访故事”群中是个特殊的世界。
结束语
以上笔者就《桃花源记》和“仙境故事”——“洞窟探访故事”的不同点按照《桃花源记》的结构顺序分七个方面进行了研讨。下面的表是对以上内容的总结,通过这个表可以让读者一目了然地理解《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的性质到底有何不同。
“洞窟探访故事”和《桃花源记》的特征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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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窟探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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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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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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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界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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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洞穴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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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洞穴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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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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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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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场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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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神童·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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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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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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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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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归和怀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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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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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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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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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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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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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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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的普通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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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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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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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品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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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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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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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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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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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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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远方(隧道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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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的距离(地连接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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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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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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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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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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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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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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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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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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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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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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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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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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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返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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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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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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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的开头部分介绍了内山先生论证中的三点可取之处,并指出其最有参考价值的论述是“《桃花源记》是借用“洞窟探访故事”群中的主题而重新构成的小说”。但从本篇的研究来看可得到以下结论,进入洞窟之前的过程、从洞窟入口进入洞窟内部的情况、以及最后出洞的情形的确都是相同的。但是,这只不过是在“洞窟探访”结构上的一致,并未涉及《桃花源记》的本质内容。然而就其本质来讲,可以说几乎没有一处相同点。
内山先生所提出的观点只是就结构来说的,所谓结构是指入洞后经过一段时间然后出洞,出去之后因为违背了对外人保密的约定而无法再次返回——这一整体的过程。《桃花源记》只有在这个结构上与其它“故事”相同,而《桃花源记》之所以成为《桃花源记》的部分,即“桃花源”中富裕的农村、与世隔绝的农民们恬静的生活等情节在“洞窟探访故事”群中是完全没有的。
笔者在本论文的开头部分列举了内山先生的论述中存在的三点问题。第一点,内山先生仅用“洞窟”这一共同点把《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群捆绑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二者的差异。关于这一点,笔者已经在以上的论述中论证得很清楚了。“桃花源”的世界在“洞窟探访故事”群中是非常特殊的世界。
第二点,是对于《桃花源记》不仅是《搜神后记》的一篇,也被收录在了《陶渊明记》中这个看似理所当然的事实没有进行充分的考察。虽然将其与《搜神后记》开头的“洞窟探访故事”群进行了比较研究,但没有比较研究《桃花源记》与《陶渊明记》中的其他作品。第三点,是关于《桃花源记》表现的主题,内山先生本人有关的两次言论颇有相矛盾之处。
关于这些问题笔者将在另一篇论文中进行研讨。在以上内容中,笔者再一次确认了《桃花源记》和“洞窟探访故事”的性质有何不同,并以此结束本文。
注释:
其中的一篇是《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迄今的理解和其中的问题》(《大东文化大学·汉学会志》三八·1999年3月出版)。另一篇以《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迄今的理解和其中的问题·再论述》(《大东文化大学·汉学会志》四一·2002年3月出版)为题对前稿进行了补充。
《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在“世俗”和“超俗”之间》(《中国读书人的政治和文学——林田慎之助古稀纪念文集》创文社·2002年9月出版)
这两篇文章是《洞天福地小论》(《东方宗教》六一·1998年出版)和《洞庭湖和洞庭山》(《月刊百科》二五〇·1983年出版)。
参见《〈桃花源记〉的构造和洞天思想》(《大东文化大学·汉学会志》三〇·1991年出版)。
罗路夫·斯坦的《盆栽和宇宙》(SERIKA书房1985年出版,原著于1924年出版)中略有提示,但是第一次明确提出这个观点的是三浦先生。
在内三先生的原文中,“”、“”两处没有注明序号,“”处为原文的“”,“”为原文的“”。考虑到文意故对此有些改动,这或者也许并非内山先生的本意。
除了注释、中列举的三篇论文之外,笔者还发表了《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关于“外人”》等论文。
参见小川环树先生《中国的乐园表象》(《关于文学中彼岸表象的研究》1995年出版。之后收录于《中国小说史的研究》岩波书店·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11月29日出版)。
参见大室干雄先生《围棋的民间传说学》(SERIKA书房1977年出版);镰田东二先生《翁童论》(新曜社1988年出版);中野美子女士《仙境和色情文学》(青土社1989年出版等)。
参见《仙境和色情文学》青土社1989年出版。
参见《外人考——〈桃花源记〉锁记》(《汉文教室》四五,1959年出版)。
参见注中提到的论文。
《桃花源记》中三次出现“外人”一词。其中有关第一次出现的“外人”该如何解释?自从一海先生的论文发表以来争论不断。而现阶段也没有得出最终结论。笔者认为,解决此问题的关键在于有关“洞窟探访故事”中居民的“衣服”的记载。笔者有关这方面的论述《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关于“外人”》一文正在执笔中。在着眼于论述“洞窟探访故事”的居民身着“衣服”的论文中,坂口三树先生写了一篇《桃花源记“外人”赘说》(《汉文教室》一八〇,1995年出版)。但是坂口先生只取了“洞窟探访故事”的“袁相·根硕”的故事分析,没有将《桃花源记》置于“洞窟探访故事”群中进行研究,所以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参见注释中提到的《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关于“外人”》。
原载《东方宗教》六一,1983年出版。后又收录于《中国人的方位观念——洞窟·风水·壶中天》平凡社“平凡社选书一二七”1988年出版,再后来又收载的《风水——中国人的方位观念》平凡社“平凡社图书馆”中。
见注释中的论文《陶渊明〈桃花源记〉小考——“世俗”和“超俗”之间》。
原载:《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9年第2期第3——10页
作者:门胁广文 日本 大东文化大学 校长、教授
译者:李 寅 生
中国 广西大学 文学院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