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
——经典麈谈之五十四
一、法国作家纪德曾经说过:“可与易卜生和尼采媲美的正是他,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是托尔斯泰;他跟易卜生和尼采一般伟大,也许比他们更为重要。”
在西方自古希腊以后的文学历史中,在思想上,堪与伟大哲学家相媲美的,只有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他们有两位是诗人,后两位既是诗人,又是戏剧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类伟大的思想,是属于哲学家、诗人和戏剧家的。但自从俄国十九世纪出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状况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小说家开始作为思想家,与哲学家分庭抗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后,卡夫卡、鲁迅、萨特、昆德拉等小说家,同时作为思想家,对二十世纪的哲学家和哲学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使柏拉图以来,哲学家与诗人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现代主义文学受叔本华、尼采、柏格森的生命意志哲学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尤其是尼采的话,上帝死了,成为思想文化和文学艺术领域重新估量一切价值,艺术家进行新的探索的前提。尼采最早说出这句话是在《快乐的科学》中,他在书中借一个疯子之口问道:“上帝哪里去了?”然后又回答说:“我要对你们说出真相!我们把它杀死了——你们和我!”是尼采第一个宣布上帝之死的吗?
尼采在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当查拉图斯特拉遇见那个在森林中隐居的老圣人时,说上帝已经死了,是一件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老圣人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并不太久。“最近发生的最伟大事件——‘上帝死了’,对于基督教的信仰成为不可信的了——已经开始把它最初的阴影投在欧洲大地上。”(“喜悦的含义”)尼采最早提出上帝之死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88梅诗金年的《快乐的科学》中,可以说是以哲学的方式,宣告了上帝之死。
但这件大事,在文学中发生更早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68年完成的长篇小说《白痴》,拉开了文学对上帝之死这件西方乃至全人类文化历史中这件大事的认识和思考。这种思考,无论是在俄罗斯文学传统中,还是在更广阔的现代主义文学中,都一直回响着。《白痴》的主人公是一位长年的瑞士进行精神疗养的梅诗金娜斯塔霞岁青年梅诗金,他具有俄国的公爵头衔,但却举目无亲,一贫如洗。尽管如此,他这次从瑞士回到祖国,却是带有重大使命的。这个一直生活在瑞士一座高山上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子里,不谙世事,只与孩子们为伍的患有癫痫病的公爵,在作者的笔下,是俄罗斯的基督化身,作者将他称为“基督公爵”,在小说中,是美的象征。
二、小说的写的是这位道成肉身的上帝,带着崇高的爱,来拯救世道人心,重新建立俄罗斯以及全人类信仰的故事。在小说中,他所要拯救的人世人代表主要有两个,一个是他在回国的三等车厢上遇见的俄罗斯青年罗果仁,另一个是美丽绝伦的堕落女人娜斯塔霞。前者近乎疯狂的爱上了后者,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就在这三个主要人物和其他一些次要人物之间展开。
这部小说从故事的结局来看是一部悲剧,它所表现的不仅是个人的悲剧,社会的悲剧,更是精神、信仰和理想的悲剧。作者在表现这有一悲剧时,采用了复调小说的形式。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要人物,在艺术家的构思中,便不仅仅是作者议论表现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因此,主人公的议论,在这里绝不只局限于普通的刻画性格和展开情节的功能(即为描写实际甚或所需要);与此同时,主人公议论在这里也不是作者本人的思想立场的表现(例如拜论那样)。主人公的意识,在这里被当作另一个人的意识,即他人的意识;可同时它却不对象化;不囿于自身,不变成作者意识的单纯客体。”
复调的形式,让小说的主题思想在众多的人物自己与自己、自己与他人的对话中,以非常复杂的形式呈现出来。伟大的小说不是解答问题,而是提出问题。小说向我们提出的问题是深刻的,美能否拯救世界,重建信仰是否可能,爱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三、梅诗金爵,来自一个天堂般美丽的地方,那里有色白如练,从山上高高落下来的瀑布,高大清香的松树,阳光灿烂,碧天如洗,四周寂静。他从天使般善良的孩子们中间,从美丽的伊甸园带着真诚、宽容、善良,来到了充满丑恶、虚伪和自私的尘世,要实现他以美来拯救堕落的世界的重任。在回俄罗斯的三等车厢上,他与素不相识的俄罗斯青年罗果仁,一见如故。
与从外国回来的梅诗金不同,生长在祖国的青年罗果仁,是一个真正具有俄罗斯人鲜明性格的人,在他身上,具有当时的俄罗斯人一切特征,包括强烈的欲望和对信仰的渴求这两种相互矛盾的肉体与灵魂的需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身上发现了与众不同之处,并且很快就与他成为了朋友。
罗果仁在小说中,是作为基督公爵的对立人物,具有超自然神秘力量的魔鬼象征人物出现的,他缺乏信仰,嘲讽一切,是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但罗果仁心中具有寻求信仰的强烈渴望,当他看见虽然几乎一无所有,但对人坦诚率直的公爵时,却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上了他。同样,梅诗金也对他产生了好感。这种相互之间的吸引,对于罗果仁来说,吸引他的正是梅诗金身上尘世少有的神性,在两人第一次见面分别前,罗果仁对梅诗金公爵说:“你真是一位圣徒,像你这样的人上帝是会喜欢的。”
那么罗果仁身上吸引罗果仁的是什么呢?痛苦,小说开头对罗果仁的外貌是这样描写的:“这张脸上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种毫无血色的惨白,它使这位年轻人的整个面容显得憔悴不堪(尽管体型相当结实)。同时还透出一股近乎痛苦的表情,这与他肆无忌惮的冷笑,傲气凌人的眼神很不调和。”俄罗斯是具有激情的民族,激情中不但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同时也包含着非理性的因素。我们可以说,激情在很大程度上是与尼采所说的强力意志联系在一起。公爵从罗果仁的痛苦中看到的不仅是欲望,毁灭和灾难,同时还有对信仰和神性的向往。罗果仁身上有魔鬼的虚无主义因素,但也具有对存在,对神性救赎的愿望。
小说写作的时间背景,正是实证主义和功利主义在俄罗斯大地上,乃至整个欧洲风靡的时代。对超自然神性和超功利的美来说,正是这样自笛卡儿以来的理性主义,功利思想,将世界图像华,对象化,利益化,导致了虚无主义的泛滥。小说中对信仰和虚无主义的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思考。作者在梅诗金公爵生日的一节中,在列别科夫与一群无神论的青年的辩论中,将两种思想的对立展现了出来,这场辩论是在现实层面上展开的。面对无神论的功利主义者,信仰的捍卫者列别科夫问道:“你们有什么办法拯救世界?你们包括从事科学、办实业、开公司,拿工资以及其他等等的人们,你们为世界找到了正常发展的道路没有?
加尼亚是无神论和功利主义的代表,同时也是俄国青年一代,西方大多数理性的人的代表。、他道出了这种不普遍的看法:“人要活,要吃,要和喝。这是普遍的需要,而缺乏普遍的合作和利益的兼顾是不可能满足于这种需要的——这样一个坚定不移的,说到底是合乎科学的信念恐怕是相当牢固的思想,足以成为人类未来若干世纪的支点和‘生命泉’。”
他的话是建立在物质的、科学的,理性的观点之上的,正是现代虚无主义者的心声,小说中写道,加尼亚是“动感情”说的这番话的。他的思想的普遍性,几乎可以说完全是现代的。与加尼亚有同样想法的现代人思想中,物质的,功利的,资本和企业性的合作,乃是现代社会存在的基础。并且能在一种进步的意义上,保证未来的发展。应该说,时至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这种想法在人们心中仍然是普遍的,尤其是在消费时代的大众群体中。但理性、科学精神的普及和技术物质主义的盛行,在满足当下的、经验的、人们感官的物质需求的同时,却忽略了人的终极的、超验的、精神性的需求。当形而下的需要被满足,并且导致这种欲望进一步的膨胀,而形而上的追求,却逐渐变得稀薄,如列别科夫借一位退隐的思想家之口说的:“人类变得过于喧闹,过于追求实利,缺乏精神性的安宁。”作者在这里,以辩论的形式,揭示了“火轮和铁路”的时代,物质主义和虚无主义流行的根源,并且深刻的指出,前者给世界带来的后果。“别拿你们的繁荣,你们财富以及饥荒罕见和交通迅速来吓唬我!财富增加了,但力量减弱了;把大家拴在一起的思想没有了;一切都变软了,一切都酥化了,人人都酥化!我们大家,所有的都酥化了!”
四、虚无主义把一切都物质化,功利化,价值化了。但虚无主义的实质,或许说现代的虚无主义,仅仅就是无信仰吗?在这场讨论中,作者想表达是比这要更多,虚无,按我们最简单的理解,就是不存在。如海德格尔指出的:“根本就没有存在。存在没有达到其本质的光亮那里。在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显现中,存在本身是缺席的。存在之真理失落了。它被遗忘了。”
现代人遗忘了真理,这是虚无主义的本质。在小说中,一个人带着真理,来到了这片充满虚无主义的俄罗斯大地上。他就是小说中的主人公梅诗金。梅诗金从伊甸园般的高山上,给人们带来的真理是什么呢?在辩论结束之后,醒来的伊波利特将向大家喊道:“公爵确信美将拯救世界!”梅诗金公爵给这个虚无主义盛行的世界,带来了他美的福音。美在小说中并不是泛指,而是具体所指基督的美,也就是像基督一样对人类无私的爱。
在瑞士的高山上,梅诗金与大人们,尤其学校里的老师格格不入,但却与孩子们的关系却很好,在治病的期间,他像基督一样,带领孩子们拯救了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姑娘玛丽,通过爱和怜悯让玛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得到了灵魂的拯救。与此同时,孩子们也都学会了爱和理解,梅诗金在忧伤的时候,在孩子们的纯真中感受到了强烈的幸福,梅诗金由此悟到基督之爱的力量,并且觉得自己的命运从根本发生了变化,整个生活就要改变。这让他决心回到俄罗斯,“现在我要到人们中间去,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新的生活开始了。我决定诚实而坚定去办我的事。”他深感自己肩负着重要的使命,虽然他几乎一无所有,但却意志坚定,“与我相处我也许回感到乏味和难堪。首先,我决心对所有人都要礼貌,要坦率。”正是因为他的坦诚和宽容,让他在回到俄罗斯后与罗果仁相互产生了好感,很快取得了叶班钦将军一家人的尊重。就连高傲和心里充满仇恨的娜斯塔霞,也承认公爵第一次让她见到了人。在小说中,几乎没有哪有一个人,不被公爵的真诚与宽恕的态度所征服。但生活和世界是复杂的,用美拯救世界的愿望,在这个虚无主义盛行的时代,真的能实现吗?
五、在小说中,没有信仰的人和具有信仰的人,在作者的笔下,有这样几种类型。尼采借疯子之口说到,上帝是人共同杀死的,而且人虽然做了这件事,但自己却还不知道。在小说中,梅诗金和罗果仁有一次关于信仰的对话,梅诗金向罗果仁讲述了在两天之内接触到四个不同的事例。其实是想通过事例中的四个人,来表明自己对信仰的看法。
第一个人是公爵在火车上遇到的C某,他是一个无神论者,这位有罕见高度教养的学者,对信仰问题完全无动于衷。第二个是一个老实的农民甲,这个人并不贫穷,但因为很喜欢他的一个朋友的一块表,就在朋友转身时,像宰一只羊一样似的杀了乙,并掏走了乙的表。而在这样做时,甲两眼朝天,用手画十字,向上帝祷告希望得到宽恕。
第三个人是一个喝醉的士兵,用一个锡制的十字架卖钱来换酒喝。而第四个人是一位带着一个吃奶孩子的年轻女人,当孩子向她笑时,她非常虔诚的画了个十字,公爵问她此时的想法,她回答说:“做母亲的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孩子在笑,心里有多么高兴;上帝每一次看到有罪的凡人真心诚意地跪在他面前做祈祷,我想一定也是那么高兴。”公爵认为乡下女人的话,“非常深刻,非常精细而又真正是宗教的思想,一下子表达了基督教的全部精神实质:上帝好比我们的父亲,上帝喜欢人犹之乎父亲喜欢自己的亲生孩子——这个概念正是基督最根本的思想!”
在这四个人中,C是理性的无神论者,他作为一个具有很高教养的饱学之士,,从他所掌握的理性知识中,无法证明上帝的存在。作为一个欧洲的知识分子,他所接受的是发源于古希腊雅典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真理,经由近代笛卡尔的主体我思和康德的启蒙理性。成为现代无神论虚无主义的思想基础。这种形而上学的理性主义,从本质上否定了上帝的存在和信仰的必要性。如海德格尔所说的:“上帝乃是表示理念和理想领域的名称。”作为超验的理念和理想,是在理性的经验领域里无法证明的。或者在他们眼里,是根本不需要去证明的。因此,C给公爵留下了这样的深刻印象:“他好像完全不在谈这个问题,始终如此。”
第二个人甲和C正好相反,他非常信仰上帝,而且是一个理性的信仰者,他认为上帝是全能的,无所不在的,因此他在作恶时也不忘向上帝祈祷,乞求宽恕,他是与无神论者不同的另一类杀死上帝的人,他对上帝的信仰,是一种理性的,功利的信仰。他相信上帝的存在和万能,但却把上帝的信仰看成一种投机和交易,在信仰中祈望得到上帝的恩惠。因此他虽然信仰上帝的存在,却并没有真正理解信仰的本质。因此他犯下不饶恕的罪过,同样得不到拯救。海德格尔指出,正是把上帝理解为最高价值,而不是根据存在本身来思考,给了上帝和超感性世界最后一击。“对上帝的最猛烈一击,并不是上帝被认为不可知的,也不是上帝的存在被证明为不可证明的,而是:被认为是现实的上帝被提升为最高价值了。因为这有一击并非来自那些不相信上帝的游手好闲之背,而是来自那些信徒及其神学家们,这些夸夸其谈,谈论一切存在者的至高存在者,而向来不思考存在本身,以便从中能够认识到:从信仰方面看,这种思想和那种谈论,如果它们去干涉信仰神学的话,就都不外乎是一种渎神。”
前两种理性主义者,无论是无神论者,还是有神论者,在实质上都没有真正理解信仰的本质,第三个人,那个卖掉十字架换酒喝的士兵,显然是生活在感性的、经验的表象生活之中,既无信仰又无理性的公共游民,他对自身的生存状态无所觉知,一味的沉浸于世俗的庸常生活之中,是愚昧无知的公共游民的代表。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公共游民之所以不信神,“并不是由于上帝本身对他们来说变得不值得信仰了,而是由于这些游民本身不再能够寻找上帝,从而放弃了信仰的可能性。他们不再能够寻找,是因为他们不再思想。”公共游民因为没有思想,因此无法找到信仰,但能够思想的理性主义者,尤其是那位有教养的饱学之士,同样没有信仰,是彻底的无神论者。那么,什么样的思想,才能让人找到信仰呢?
梅诗金公爵从那个抱小孩的乡下女人的话中,发现了信仰的实质,那就是上帝和基督的爱。公爵所说的美拯救世界,就是指拥有基督之爱的人的神圣的美,可以从这个没有缺少信仰的世界中,把人们从虚无主义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公爵讲完他的几个事例后,对罗果仁说:“宗教感情的实质同任何错误或犯罪行为,同任何无神论都不相干;这里头不是那么个问题,永远不是那么个问题;这里头的问题各种各样的无神论中,永远只会掠着滑过去而永远不可能说到点子上。但主要是:这一点在俄国人心上可以发现得最快,看得最清楚,——这便是我的结论!这是我从咱们俄国得出的最重要的信条之一。可做的事情是有的,巴尔菲昂!在咱们俄国这个地方可做的事情有的是,相信我的话!”
六、当梅诗金离开瑞士时,他只是想开始新的生活,但当他回到俄罗斯后,看到了社会的丑恶、时代的堕落、人们的痛苦,在对人们信仰的状况有所了解之后,开始踌躇满志,要在俄罗斯干一番大事业。当他向罗果仁说到那个乡下女人时,同时说到:“也许这女人就是那个士兵的妻子”,他在这个平凡的女人身上,看到了美,同时也看到了拯救的希望。
他把自己的想法,向罗果仁这个渴望信仰的虚无主义者说了之后,罗果仁突然提出要和他交换十字架。梅诗金为什么要对罗果仁说俄罗斯可做的事情是有的话,把自己的理想告诉他。因为在他眼中,“罗果仁并不是一颗只有情欲的灵魂,这毕竟是个斗士,他要通过斗争夺回失去的信仰。”罗果仁就是陷于虚无主义之中,又迫切需要信仰的俄罗斯人灵魂的代表。如果罗果仁能重新找回信仰,那么其他俄罗斯人也同样能找回信仰。
罗果仁是被娜斯塔霞认为是具有大智慧的人,他能领悟梅诗金的话,他在小说中同时象征着与基督相对的魔鬼精神,但在俄罗斯文化中,魔鬼是有特别含义的,作者借列别杰夫之口,曾经说过:“其实,魔鬼是伟大而威严的精灵,而不是你们给他臆造的抓蹄和头角。”因此,在小说中,魔鬼更是一种自然力量的化身,是俄罗斯人身上生命激情的源泉。梅诗金公爵代表的是基督之爱,如果与罗果仁所代表的自然生命激情相结合,就会产生巨大的对信仰的激情。在罗果仁与梅诗金交换十字架后,他又带公爵去见了他的母亲,并让他的母亲祝福梅诗金,他们两人此刻已经结成为亲兄弟。在艰难的内心抉择之后,罗果仁终于战胜了自己的欲望,信仰和美的力量,让他决定放弃娜斯塔霞。
罗果仁身上有渴望神性,回归信仰的光明一面,他在梅诗金身上,看到了真诚、信任和爱,这让他产生了克服了自身欲望的力量,产生了皈依信仰的念头。但美能否拯救世界,取决于两兄弟能否保持相互的信任,如罗果仁曾对罗果仁所说的的一样,公爵不在他的面前,他会对公爵产生仇恨,可一但与公爵在一起时,就会像以前一样喜欢他,相信他的声音。
信任是信仰的基础,罗果仁因为对梅诗金的信任,从罗果仁身上看到的由真诚、宽恕和善良体现的美,让他产生了战胜心中魔鬼的力量。信任同时也成为了罗果仁对梅诗金的考验,可就在最重要的时刻,梅诗金心中的怀疑,却在心中占了上风,尽管他在夏宫花园里进行了激烈的内心斗争,认识到罗果仁有一颗能够受难和怜悯的心,但最后还是被内心的魔鬼声音所迷惑。他放弃了离开彼得堡去找阿格拉娅,而是违背了对罗果仁的承诺,去看娜斯塔霞。他想到自己的行为是卑鄙的,但还是听从了那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自欺欺人的以很长时间没看娜斯塔霞为理由,给罗果仁带去了改变命运的后果。罗果仁的希望破灭了,那个代表着真诚和坦率的神性之美的人,为了证实心中魔鬼的声音,欺骗了他。在那一刻,罗果仁完全的对人和世界绝望了。
梅诗金在离开娜斯塔霞的房子后,意识到了那双一直在暗中监督他的眼睛,不仅是罗果仁的,同时也是他心中魔鬼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将要看到的罗果仁,是一个心绪极坏的,不幸的人。罗果仁看到梅诗金对他的不信任和对诺言的背弃行为后,心中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仰和希望,完全的破灭了。是公爵给了他走出黑暗和虚无的深渊的希望,用真诚和信任,用善和美引导他走向光明的神性。但现在那个要以美拯救世界的人,他身上的神圣的美消失了。
就在公爵离开娜斯塔霞的房子,证实了心中的魔鬼的声音后,他啊身上发生了异常的变化:“他走在路上,面色苍白,精神委靡,表情痛苦,内心激动:他的双膝直哆嗦,一丝茫然的、淡淡的笑意悠悠忽忽地漂浮在他发青的嘴唇上。”这当然逃不过罗果仁那双一直监督他的眼睛,公爵在谴责自己之后,想向罗果仁表达自己的愧疚之情,但这时罗果仁已经彻底的对他失去了信任,失去了皈依信仰了可能,他身上对神性的渴望已经被强烈的仇恨所取代,当然这一切都是梅诗金造成的。
当梅诗金与罗果仁再次相见时,“罗果仁的眼睛凶光毕露,狞笑把他的面目都扯歪了。他的右手举了起来,手中有件明晃晃的东西刷的一闪;公爵没想加以制止。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叫了一声:‘巴尔菲昂,我不信!’……”让罗果仁曾经一看到,就忘记了仇恨的公爵,此时身上再也没有了神性的美,被魔鬼占据了身心的罗果仁,举起了要杀死上帝的刀。而这一切,完全是由梅诗金的不信任造成的,他的怀疑,让魔鬼的声音有机可乘,迷惑了他,让美在他身上消失,美拯救世界的愿望也随之成为泡影。他拯救不了罗果仁的灵魂,同时也拯救不了他自己,如果不是癫痫病发作,救了他的话,罗果仁早就将这个已经没有了神圣光环的凡人杀死了。
七、梅诗金的理想是远大的,在小说接近结尾的一次演讲中,公爵慷慨激昂的说道:“让我们俄国人看看俄国的‘大陆‘吧,让他们去发现金矿,去发现瞒着他们埋在地下的宝藏!向他们展示,将来也许唯有俄国的思想、俄国的上帝和基督才能使全人类面目一新、起死回生;到那时你们可以看到,一个多么强大而诚实、英明而温顺的巨人将出现在惊诧的世界面前,出现在惊诧而恐慌的世界面前,因为他们估计我们带给世界的只有剑,剑和暴力,因为他们以自身为依据来设想我们肯定离不开野蛮。迄今为止历来如此,并且愈演愈烈!但这篇狂热的,带有大斯拉夫主义腔调的演讲,是那个一向稳重,羞怯的公爵说出来的吗?在公爵发出这有一段演讲后,认识他的人,心中几乎都出现了这个疑问,而女人们简直把他当做疯子。而不认识他的人,不是茫然无措,就是极度不满。他与那个在小说开始,刚回国的那个礼貌、坦诚而率真的年轻人,已经判若两人,他这十与其说是“基督公爵”,不如说更像那个尼采笔下的那个大声喊叫,寻找上帝的疯子。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美的光环了。“阿格拉雅以惊恐的、但深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而看别人的目光却熠熠如炬,他的心骤然感到一阵甜丝丝的隐隐作痛。”
曾经以美来拯救他人的公爵,现在成为了同情和怜悯的对象,神性在他身上消失殆尽,他渐渐的从神变成了人,而且在小说的结尾,变成了白痴。对于公爵来说,他从小说开始到最后,身上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对人的怜悯和爱,而他的怜悯和爱,不但没有拯救罗果仁,罗果仁,而且更没能拯救自己。
八、小说中有两个女人都深爱着梅诗金,一个是娜斯塔霞,一个是阿格拉雅。在公爵的眼里,两个女人同样都是美的。如果说他没能拯救罗果仁是因为他的怀疑,那么没能拯救娜斯塔霞,则是因为爱。同时,也让阿格拉雅陷入了痛苦之中,最后自暴自弃,远离了祖国和家人。
尼采说上帝上是被人杀死的,但至高无上的上帝,怎么能被人杀死呢?如果上帝自身没有弱点,人能杀死上帝吗?尼采指出,上帝被人杀死的深刻原因,上帝死于对人的怜悯和爱。公爵认为娜斯塔霞是美丽绝伦的,这不仅是指她的容貌,更主要是指她的内心美。梅诗金从她身上看到了经历苦难却依然高傲的纯洁的俄罗斯灵魂。想像当年拯救玛丽一样,拯救这个同样被侮辱和损害的女人,但后者毕竟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娜斯塔霞在苦难中,已经成长为一个高傲而坚强的女人,她对人世的虚伪和丑恶有着深刻的认识。她心中有着与罗果仁一样的生命激情,但她渴望的并不是信仰,而是爱。在认识公爵之前,她对周围的世界只有仇恨,这让她采取了一种玩世不恭,嘲讽一切的态度。直到看见了公爵这个真正的人,她的心中才萌生了爱的种子。但公爵对她的爱,与她所渴望的爱情不同,只是神圣的怜悯之爱。这种爱是居高临下的没有尘世烟火的爱,是高傲的娜斯塔霞所不能接受的,所以她采取了逃避的态度,她在精神上可以高傲的蔑视世俗的一切,但却无法接受这种恩赐般的爱,她因此宁可和罗果仁呆在一起。
但公爵没有爱情吗?他对阿格拉雅的爱,说明他并不是一个完全不懂尘世爱情的人。但正因为他的无私的怜悯之爱,让他牺牲了与阿格拉雅之间的爱情。他同时辜负了两个爱他的女人,如小说中的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所说:“您既不爱这一个,也不爱那一个,从来也没爱过。”归根结底,罗果仁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进入他所要拯救的世俗世界之中。他心中有理想,但却没有足够坚定的信念,无法真正给予所爱的人,他既无法保持自身的基督之美,有无法拯救苦难中的心灵和这个到处弥漫着虚无主义的世界。
九、如果说梅诗金对罗果仁和娜斯塔霞的拯救,是因为自身的原因而失败的话,那么对伊波利特的拯救,则几乎是无能为力的。罗果仁渴望的是信仰,娜斯塔霞追求的是爱情,而伊波利特所需要的,仅仅是生活本身。
十八岁的俄国青年伊波利特,因为患了严重痨病,给人一幅脸色蜡黄,虚弱不堪,咳嗽不止,瘦得不成人样,说一句话都气喘吁吁,只能活两三个星期的样子。他在小说中是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无论是罗果仁,还是郭立亚,在对虚无的认识上,都不能和他相对,伊波利特的思想是和梅诗金公爵完全对立的,正因为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让他从此在沉沦中清醒过来,开始认识到人终有一死的本质,摆在他面前的,是虚无的问题。上帝之死在小说的主要象征,是罗果仁里一幅临摹•霍尔拜因《基督在棺中》的画,画中表现的是刚刚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救世主。罗果仁说他喜欢这幅画最有感触,并且发出长篇大论的,却是伊波利特,他说出了这幅画让人失去信仰的原因。
这件作品画的是刚刚从十字架上被取下来的基督。我觉得,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也好,从十字架上取下的基督也好,脸上通常都被画家们画得还带着一种少有的美;他们竭力为他保持这种美,即使在忍受最可怕的酷刑时亦然如此。而在罗果仁的那幅画上根本谈不上美;这是一个人的尸体的全貌,他在被钉死之前就已饱尝无限的苦楚、创伤、刑罚,背十字架和跌倒在十字架下时又挨过看守的打,挨过民众的打,最后还被钉在十字架上忍受剧痛据我估计至少达六小时之久。诚然,这是一个人刚刚从十字架上被取下来时的面容,也就是说还保留着不少有生命和温暖的迹象,还完全没有僵硬,因而死者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他此刻还感觉到的痛楚(这一点被画家很好地捕捉到了)。但是,这张脸丝毫没有被美化,只有本相;不管是什么人,在经受这般酷刑以后他的尸体也确实应当是这样的。我知道基督教会早在公元后最初几个世纪就确认,基督所受的苦难不是象征性而是实实在在的,那末他的肉体在十字架上也不折不扣、完完全全受到自然法则的支配。在那幅画上他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睁着眼睛,瞳孔歪斜,张开的眼白微微闪着死鱼般的玻璃样反光。但奇怪的是当你瞧着这被拆磨至死的人的尸体时,会产生一个独特的、耐人寻味的问题:既然他所有的门徒、那些后来成为他主要的使徒的人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具尸体,既然那些跟在他后面和站在十字架旁的妇女、所有信奉他的教义和尊他为神的人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具尸体,那末他们怎么还能相信这个殉道者会死而复活?于是一个观念便油然而生:既然死这样可怕,自然规律的威力这样大,那又怎么能战胜它们?基督生前也曾降伏自然,使自然听命于他;他呼叫说:“女儿,起来吧,”——她就起来了;他呼叫说:“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复活了;然而现在连他也无法战而胜之,那又怎能制服它们呢?看着这幅画,会感到自然依稀化为一只无情而又无声的巨兽,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尽管听起来比较奇怪,但要确切得多。——依稀化为一台最新式的庞大机器,它无谓地攫夺、麻木不仁地捣碎和吞噬伟大的无价生物——这样的生物一个就比得上整个自然界及其全部规律的价值,比得上整个世界的价值,而世界也许是专为这个生物的降生才被创造出来的呢!那幅画所表现的并使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的大概正是这个观念,即一切都服从于那股阴森、蛮横、无谓地永恒的力量。
伊波利特从自身的体验出发,揭示出了基督教所宣扬的死而复生和彼岸天国的教义,在人们心中失去了作用。如海德格尔所说的:“‘上帝死了‘这句话意味着:超感性世界没有作用了。它没有生命力了。”伊波利特直面人的终有一死的本质,完全站在了虚无主义的立场上。他面对还有两三个星期的生命,拒绝了宗教给予他的经院式的安慰,而是选择了最后的自由。对于伊波利特的观点,公爵几乎无力反驳,因为他也像伊波利特一样,看到了让人失去信仰的东西。伊波利特对梅诗金公爵说,他要告诉大写的人。大写的人,无法拯救这个处于在疾病的折磨中濒死的人。“弱国作为超感性世界的根据的一切现实的目标的上帝死了。如果超感性的观念世界丧失了它的约束力,特别是它的激发力和建构力,那么,就不再有什么东西是人能够遵循和可以当成指南的了。”上帝死了,“一个超感性的,约束性的世界不在场”,虚无主义就真正的占领了人们的思想。在小说的结尾,罗果仁终于杀死了娜斯塔霞,这是梅诗金、罗果仁和娜斯塔霞早就预感到的。这时罗果仁已经患脑炎,公爵因心灵的绝望而再次变为白痴。阿格拉雅嫁给了一个骗子伯爵,并与家人闹翻。伊波利特在激动中死去。
“公爵看着他,等待着,时间在流逝,天色在逐渐转亮。罗果仁间或突然开始喃喃自语,说得很响,语气生硬而不连贯;有时他开始叫喊、发笑;那时公爵就向他伸出一只哆嗦的手,轻轻地触到他的脑袋、头发,温柔地加以抚摩,还抚摩着他的面颊??此外什么也干不了!公爵自己又开始颤抖,他的腿好像一下子又不听使唤。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以无限的哀伤啮蚀着他的心。其时天完全亮了;他终于躺到靠垫上,仿佛已经力竭精疲、灰心绝望,用自己的脸贴着罗果仁苍白、呆滞的脸;眼泪夺眶而出,流到罗果仁的面颊上。”两个象征着基督之美和俄罗斯渴望信仰灵魂的人,在精神上已经彻底的死亡了,小说在信仰破灭,上帝死了的悲剧中结束。
十、作者借伊波利特只口说到:“画面上一个也看不见的那些围着死者的人,在那个一下子使他们的全部希望甚至几乎使他们的信仰遭到破灭的晚上,肯定感到极度的悲痛和惶惑。他们肯定是在无比可怕的恐惧中散去的,尽管每个人都在心中带走一个了不起的思想,这个思想永远不可能从他们心中被夺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以其复调的对话形式艺术,给人现代人提出了一系列重大的社会、哲学和文化问题。他小说中的思想,深刻的影响了后来的哲学家和文学家,尤其是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小说家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思考和回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些未完成的、开放性的问题,将小说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提到一个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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