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酬韵”、“琴心”二折赏析——元明清戏剧漫议之四十四
有人说:西厢一剧,情而已矣。金圣叹“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中说:“西厢记必须与美人并作读之,与美人并作读之者,验其缠绵多情也。”王实甫《西厢记》(以下简称“王西厢”)中写情之缠绵动人者,除了第四本第三折的“哭宴
”一折外,莫过于第一本第三折“酬韵”和第二本第四折“琴心”。大多数元曲研究者多关注“哭宴
”,而对于“酬韵”
、“琴心”二折则少有文章论及。其实纵观全剧,崔、张二人本来各伤怀抱,“竟亦互不得知”,一直到“酬韵”一折方得以暗通情愫,张生相思之情与莺莺伤春之情合而为一,成为“必至之情”;不料又有第二本第三折的“赖婚”之变,两人道阻途穷;而在“琴心”一折则峰回路转,两人再通款曲,达到“真所谓不辞千死万死而几几乎各愿以其两死并为一死也者”,如此一来方有其后“闹简”、“赖简”以至“酬简”。由此可见,王西厢“酬韵”、“琴心”二折既为承上启下关键处,又是二人必至之情由生发到成熟的关键处,实在不可等闲视之。而此二折又是以一个“情”字贯穿始终,抓住了其中的情感脉络也就是抓住了它们的精髓,博主今天将就其在“情”的描写上的特色作简要解析。
一、“酬韵”
、“琴心”二折分别由末、旦主唱,各以表现张生、莺莺的情感为主。在极短的篇幅内王实甫极尽腾挪跌宕之能事,将人物的情绪变化和情感发展的过程写得极富立体感、层次感,显得摇曳多姿,曲折多变,常于山重水复之时又忽现生机。
先看张生之情。在“酬韵”一折中,张生打听得“小姐每夜花园内烧香”,便特意在花园外等待着以“饱看一会”莺莺。此时他并无更多奢望,此前也未受过太大挫折,所以虽不免有些焦急,但心情总的说来是喜悦而甜蜜的。他还有闲情赏玩一下月色:“夜深人静,月朗风清,是好天气也呵!”由于心情愉悦,他眼中的景色是一片佳景:“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接着便是一段向来为评论者所称道的唱辞:
[越调·斗鹌鹑]……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
[紫花儿序]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
此处连用了十对叠词,从而一变先前的闲适舒缓而为欢快跳跃,“累累然如线贯珠垂”,出神入化地写出张生的喜悦、兴奋和略微的忐忑不安,也越发显出他的痴情、赤诚。所以当我们看到他幻想着“若是回廊下没揣的见俺可憎,将他来紧紧搂定,只问你那会少离多,有影无形”时,我们不仅不会责怪他轻薄,反而会感到这句话实在太孩子气了,仿佛是张生在和想象中的莺莺赌气:谁让你把我害得惨!正在这时于万籁无声中忽听到角门一声响,黑暗中更有一阵衣香飘过——莺莺出来了。这不禁使得张生心醉神迷了。一句“风过处衣香暗生”写得如许摇曳飘渺,令人读后不禁也如张生一般心神摇荡。
望见莺莺娇媚的容颜已使张生喜不自胜,接下来莺莺拜月烧香的举动又让张生一双慧眼分明捕捉到“似有动情之意”,这更让张生得意非常了,心境就像那“剔团圞明月如悬镜”般皎洁、圆满。月色撩人,香气氤氲,张生不由得心醉神痴。借着这股醉意,他壮着胆子高吟一首“月色溶溶夜”,以试探莺莺之情,没想到那妙人儿居然立刻唱和了一首“兰闺久寂寞”,伤春之意昭然若揭。这一下引得那张生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如果说“惊艳”时张生还仅是慕莺莺之色,那么现在张生更是敬莺莺之才,而更重要的是张生由此揣摩到莺莺心中的情怀——“一字字,诉衷情,堪听”,从而感到莺莺和自己是“惺惺的惜惺惺”。这怎么能不让这个多情种子喜得如狂似颠呢?借着这股狂劲,张生不无鲁莽地做出“我撞出去,看他说什么”的决定,“撞出去”后他甚至还看到莺莺“陪着笑脸儿相迎”——到这里为止,一切都仿佛是天遂人愿,一笔相思债,似乎从此可以勾销。此时是最富于戏剧性的关键处,其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红云)姐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着。
这突然的变故令张生,同时也令观者目瞪口呆,形势立刻急转直下,一场好梦尚未开始竟然就这样被打破了。这不啻一记闷棒,打得张生发呆:
[幺篇]我忽听、一声、猛惊。元来是扑剌剌宿鸟飞腾,颤微微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
张生的心绪骤然间变得纷乱无序,惊疑、恍惚、失望、无奈……各种情绪在他的心中翻腾。斯人已去,只留下张生伫立空庭,黯然销魂。“月朗风清”的乐景转瞬间变为“碧澄澄苍苔露冷,明皎皎花筛月影”的哀景,这实际上是张生情绪转变的写照。一支[拙鲁速]连用四组叠词穷形尽相地写出此时张生的凄凉孤寂:“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画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太楞楞的纸条儿鸣……”,其色无一不冷,其声无一不愁。一腔愁绪,无处排遣,行文至此,语意已尽,似乎已无转机。不料忽然笔头一挑,语调一转,正是金圣叹所谓“龙王掉尾法”立刻再起波澜,哀怨之音一变而为憧憬之辞:“……有一日柳遮花映,雾帐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恁时节风流嘉庆,锦片也似前程,美满恩情,咱两个画堂春自生”。于愁苦中突然生出这样一段快活文字,看似无理,实则有情。因为经过联吟唱和,两人已明了对方情意。张生现在虽然刚经历了点挫折,,但一想到莺莺之情,便又觉前景甚好,似乎“锦片也似前程”正遥遥向他招手,于是他又立刻生出许多希望、幻想,甚至有些踌躇满志:
[尾]
一天好事从今定,一首诗分明照证;再不向青琐闼梦儿中寻,只去那碧桃花树儿下等。
至此,张生等待中的愉悦而略带焦急,见面后的痴迷,联吟时的惊喜,受挫后的纷乱无措,独立空庭时的哀怨惆怅,乃至最后的憧憬,得意,一层层写来,显得跌宕起伏,摇曳多姿。
再看“琴心”中对于莺莺之情的描写。在“酬韵”中,莺莺对于未来尚有朦胧的憧憬,故而有拜月烧香的憨痴之举。然而到此折中,面对红娘的怂恿,她却只是幽怨地说:“事已至此,烧香何济?”因为在经历了“赖婚”的大喜大悲之后,莺莺已陷入绝望,心中充满酸楚怨恨之情,哪有心情烧香?不惟如此,她还借了红娘“好明月”之语,连月儿一并埋怨:“月儿,你团圆呵,咱却怎生?”这真是痴心人说痴心话。由于沉浸在纷乱郁闷的情绪中,红娘所见“好明月”的佳景在莺莺的眼中却是衰残纷乱的哀景:
[越调·斗鹌鹑]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拥。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闲愁万种”一句已是第二次出现在莺莺的唱辞里了,在第一本楔子中她便唱出“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然而彼时之“闲愁”与此时之“闲愁”含义大不相同。前者只是种淡淡的伤春之情,经过“酬韵”后它已化为对张生的痴情。此后遇“赖婚”的重挫,这份痴情反而如潮水遇江堤之阻,其势更强,其意更浓。此外还产生了了对“口不应心的狠毒娘”的怨恨,一时间,相思、哀怨、绝望、愤懑……各种情绪如风扫残红般在莺莺心中聚集翻涌,这“闲愁”早已不是一个“愁”字所能尽。莺莺的唱辞也由流水落花式的哀而不伤一变而为怨且怒:“夫人哪!‘靡不有处,鲜克有终’!他做了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个画儿里的爱宠!”真是怨极、狠极、愁极、惨极
,仿佛杜鹃对月的一声哀鸣。甚至红娘一句“明日敢有风也”也勾起了莺莺的怨恨:“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真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忽然间,于万籁无声之中一阵如泣如诉的乐音响起,这引起了莺莺的一段猜测:
[天净沙]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玎咚
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吉丁当敲响帘栊?
[调笑令]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桐?……。
这一段唱辞一气呵成,酣畅淋漓,节奏铮铮,音调谐协,辞采妙曼,如水晶玻璃在风中叮咚响成一串。而且,这八个“莫不是”还有着内在的层层推进的关系。“宝髻”、“环佩”,这是“先从身畔猜起也”,因为此时莺莺尚沉浸在哀怨的情绪中,不能忘怀自身;“铁马儿”、“金钩”,这是“离身仰头猜之也”,此时心思已逐渐被琴声吸引,逐渐离开身边;“梵王宫,夜撞钟”和“疏竹潇潇”,是“向别处猜之”,情思已追逐琴声远去。最后“牙尺剪刀”与“漏滴铜壶”的“杂猜”,仿佛显出莺莺痴迷其中而至神思恍惚之态。这由近及远而至散漫的猜测,显示出莺莺由初闻琴声时尚不能忘记自家哀怨,到情随琴移,神思渐离己身,乃至最后忘形沉醉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莺莺听出了琴中所含相思愁苦之情。所以很自然的,她立刻猜出“元来是近西厢理结丝桐”——除了他,还能是谁?
接着的[秃厮儿]一曲连用四个排比来描写琴音,描绘了琴曲中所含纷繁复杂的情感,“铁骑刀枪冗冗”的怨怒之情、“流水落花溶溶”的哀婉惆怅之情、“风清月朗鹤唳空”的相思凄切之情、“儿女语,小窗中,喁喁”的憧憬快慰之情。莺莺心中含有与张生同样浓烈炽热的情感,所以她所听到的便不再仅仅是琴音本身,更是琴中所含之情。至此心细如发的莺莺已完全明白了张生欲借琴声所表达的情意——“我这里意已通”,她不由沉醉于这份情意之中——“我意转浓”,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恰与“酬韵”中张生的“咱两个口不言心自省”构成呼应,有含蓄蕴藉之妙:两首诗,一张琴,仅凭灵犀一点,便胜过世间多少言语!
感于张生此情,莺莺“不觉泪下”:
【
麻郎儿】这的是令他人耳聪,诉自己情衷。
这一句令人读罢不禁击节赞叹:真是“小名儿不枉了唤作莺莺”!何等的善解人意,敏感多情。这句话比“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更深了一步,因为它意味着莺莺不仅听出张生琴音中的“情衷”,更重要的是莺莺更进一步领悟到张生琴挑的目的正是要借莺莺的“耳聪”,使莺莺这“知音者”明白他的“断肠悲痛”。莺莺此语犹言:我明白你正是想让我知晓你的一片苦心,我也并未辜负于你,我确实已明了一切。将莺莺的知情知意写至如此地步,怎不令人感慨不已,又怎能不令人佩服不已。写情若此,可谓绝唱了。
张生的痴情越是令莺莺感动,就越让莺莺感到张生“教人知重”;而越是“知重”张生,莺莺就越不忍张生受相思煎熬(“张生呵,怎教你无人处把妾身作诵?”);而越是不忍意中人受苦,莺莺就越是怨恨不已,因为那“口不应心的狠毒娘”硬是将美满姻缘生生拆散,而自己又做不了主,只能眼睁睁看着张生枉自“断肠悲痛”,这让人如何不恨!既无可奈何,又怨恨不已,从莺莺心底又迸出一声哀鸣:“都则是一层儿红纸,几榥儿疏棂,兀的不是隔着云山几万重!”
若真是远隔重山,今生相见无望,也许倒能让人心死意穷。然而偏偏没有云山几万重,只不过是“红纸”“疏棂”而已。红纸本来一捅即破,这层红纸却偏偏不能捅,使得这咫尺间顿时变作天涯,一对有情人可望而不可即,怎不让人肝肠寸断?即使是“蓬山此去无多路”,也有“青鸟殷勤为探看”,而这咫尺之间,竟无人为之通消息,这“一层儿红纸,几榥儿疏棂”真比“云山几万重”更摧人心肝!
最后当莺莺拉住红娘,让她转告张生“好共歹不着你落空”时,行文笔调又是轻轻一跳,不禁使人联想到贾宝玉那句比黛玉“自己肺腑中掏出来还觉恳切”的“你放心”三字从而唏嘘不已,同时还能使人猜到此事必有转机,如此一来后面的闹简等事的发生便显得顺理成章,而不会令人有生硬突兀之感。将“情”写得如此千回百转,荡气回肠,王实甫真不愧为此中圣手。
二、“酬韵”、“琴心”二折除了从正面着力描写一人之情外,还通过此人的观察或本人的科白点出另一人的情感。
“酬韵”一折中,张生吟诗一首,是要试探莺莺,“看他则甚”,即以诗挑之。然而“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如果女不曾怀春,吉士安能诱之?如果莺莺心如止水,凭她往日所受严母庭训,纵使张生之诗再清新,其情再赤诚,又怎么可能引动得她竟不顾闺门之礼,而与一陌生人以诗唱和?所以张生相思之情固然重要,而若莺莺不曾有怀春之情,酬韵之事也无从谈起的,因此为表现莺莺之情,在上一折,王实甫就做了铺垫,安置了张生向红娘自报家门而被她抢白一顿的情节,从而自然而然地引出“酬韵”开场时莺莺与红娘颇富机趣的一段对话:
(红笑云)姐姐,你不知,我对你说一件好笑的勾当。(叙述张珙自报家门被她抢白)……姐姐,我不知他想甚么哩,世上有这等傻角!
(旦笑云)红娘,休对夫人说-------。
莺莺的这个“笑”是很值得玩味的。经过“惊艳”中那“回顾觑末”的一瞥,她对张生已有所留心,甚至有了些好感,所以当红娘以戏谑的口气故作不解地谈到那个“傻角”自报“不曾娶妻”时,她不由心中一动,凭着少女的敏感已猜到了八九分,因而会心地一笑。一句“休对夫人说”更是显出她作为少女的小小的狡黠,于无意间泄露出她对于张生的留意和好感。
不过这时她倒也未必就已完全钟情于张生,但心中必然已有所萌动,而红娘刚刚那番话,想必也使她隐隐想起自己“兰闺久寂寞”的心事。而这种“道是无情还有情”的微妙心态也正是最可玩味之处。正如金圣叹所评:“一路如怜不怜,如置不置,有意无意,写来恰妙!”对月烧香时,莺莺只祝了两炷香,而于第三炷香却“做不语科”。这又是一个很有机趣的动作,它所蕴涵的深意是由红娘点破的:“愿俺姐姐早寻一个姐夫”。乖巧率真的小红娘这脆生生的一句,一下子点中了莺莺的寂寞心事,道出了她郁郁于心而不可明言的隐痛。所以莺莺非但不阻止红娘这一“僭越”行为,反倒顺势“(再拜云)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长吁科)”。于是,一个满腔伤春心事,哀怨寂寞的莺莺形象便立刻凸显出来。所以当张生的慧眼抓住了莺莺这个“倚栏长叹”的举动后,他立刻断定“小姐颇有文君之意”,这样才有了“月色溶溶夜”这首历来为人所称道的妙诗。若没有莺莺的“做不语科”、“再拜云”、“长吁科”这一系列透露心事的微妙动作,张生再风魔,也断然不敢冒冒失失地“我且高吟一绝,看他则甚”。
不过莺莺的这第三炷香倒未必就是以张生为明确的“伤心”对象,虽然有好感,但莺莺此时心中更多的恐怕还只是“兰闺久寂寞”的顾影自怜,也就是一种自伤怀抱的伤春情怀,尚不涉及第二人。然而当张生高念出“月色溶溶夜”时,莺莺听出了他的“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更听出了他对自己的一片痴情:“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就在她领悟到这一点的一刹那,一颗相思情种已在她心中种下,那自叹寂寞的伤春之情已悄然转变为对张生的一片痴情,以至于此后她为着“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个玉堂人物难亲近”而“每日价情思睡昏昏”,而张生也因为她依韵吟出的这首诗而明了她的“衷情”。这样一来,莺莺由单纯的伤春到痴情地恋上张生的心路过程,就由王实甫非常真实而细腻地展示出来。而张生通过莺莺烧香拜月和联吟酬韵之举也隐隐猜出莺莺已对自己有所动心,感到唱和之诗已作了两人情感的凭证。于是两人的情感由相互阻隔而开始逐渐融合成为一体。
在“琴心”中张生的情感也是通过他自身的科白和莺莺的观察领悟体现出来的。张生的情感在经历了“赖婚”后变得更加浓烈、成熟,但同时也少了盲目的乐观,所以此时的等待已没有了愉悦的闲情,而只有焦灼不安的期待:“月儿,你早些出来么!”“天哪!却怎生借得一阵风,将小生这琴声吹入俺那小姐玉琢成、粉捏就、知音的耳朵里去者!”此时张生心头一片愁云惨雾,早已不是“酬韵”中明月般的明朗心情,更没有“一天好事从今定,一首诗分明照证”的踌躇满志。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莺莺对他有情。“酬韵”时他洋洋得意的断定“我虽不及相如,我只看小姐颇有文君之意”,而此时他只能不无辛酸的祈求“我虽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由“看小姐有”到“愿小姐有”,这其间包含了多少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又透出何等的苍凉!这一腔愁怨融于琴音之中就有了张生的含怨之曲。而莺莺又由这饱含悲苦缠绵之情的琴音听出了张生的心思:“他那里思不穷”,“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张生听得小姐已在窗外,故而弹起《凤求凰》,以催人泪下的琴音向莺莺诉说自己无尽的相思之苦。知音的莺莺也立刻从中听出“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宽带松。别恨离愁,变成一弄。”如此一来,王实甫借莺莺的“听琴”既从侧面写出弹琴者的“必至之情”,又直接写出听者“必至之情”,更写出莺莺对彼此双方之情的领悟。将二人之情由成熟到升华的过程写得缠绵婉转,荡气回肠。
三、除了上述的特点外,这两折还多化用古人成句,使用诗词中常见的有特定含义的意象,采用虚实掩映的手法,表现人物于特定环境中的特殊情绪、感受,既有含蓄蕴藉之美,又避免了流于空泛,给人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如“酬韵”一折中,“玉宇无尘,银河泻影”一句在写景中融入了主观的情绪,表现出张生此时欢快、喜悦的心情。因为一般说来,“影子”的意象在诗词中总与愁的情绪联系,所以此处“泻影”实际上暗示着愁绪的排遣,即仿佛在上一折末尾处如阴影般笼罩在张生心头的愁绪,此时由于“饱看”莺莺的愿望即将实现的缘故,也随着“银河泻影”而从心头“泻”下、消失,只留下一片赤诚心胸如无尘玉宇、无影银河般明朗光洁。而在张生受惊后他唱出了“我忽听、一声、猛惊”。对于这一支曲子,传统观点一般都把“宿鸟”、“花弄影”、“落红”全然看作张生眼前实有之景。但博主认为这样的理解过于板滞。本来戏曲曲辞中的景物描写就未必都是剧中人眼前实有之景,有时这些“景物”不过是一种想象,以渲染剧中人在特定场景下的某种特殊情绪。例如王西厢“惊艳”一折中,张生有三句唱辞:“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王季思先生认为“此三句写人已去而余情不尽,光景尚依稀可想也。”即这三句既是张生“揣想莺莺去后栊门以内的景相”,又是一种形象的说法,以描绘张生“余情不尽”,如被游丝牵惹,如柳枝摇曳。所以我认为此处对“扑剌剌宿鸟飞腾”三句也不妨作如是观。这支曲子实际上是用了虚实掩映的手法。因为戏曲舞台上的时空具有虚幻性,即使是所谓“实有之景”也不会真的出现在舞台上,而只能是借助人物的唱辞才“展示”出来,所以“实有之景”与“揣想之景”往往虚虚实实,不易分清,甚至不必分清。此处这三句正是如此。第一句“宿鸟飞腾”很可能就只是种形象性的描绘,用以形容张生听到红娘的喝叫时的感受:张生本来意若颠狂,欲一会佳人,不料“忽听”红娘一声“咱家去来”,看到那主仆二人匆匆离去,不由“猛惊”,宛如一场好梦被扑腾的飞鸟瞬时惊破(不一定真有鸟飞)。第二、三句似乎是化用张先《天仙子》词中“云破月来花弄影”、“明日落红应满径”二句。原词本是借眼前之景表现词人自叹寂寞,感伤流年的情怀;而这里的重地则落在“颤微微”、“乱纷纷”上,虽也可指眼前实有之景,如下文“花筛月影”,但更应该是指张生心中之景:猛然受惊之后眼睁睁看着意中人飘然而逝,一时间万种情绪涌上心头,心绪如同“花梢弄影”、“落红满径”的景色般复杂纷乱,难以名状。所以这三句实际上是虚虚实实,可虚可实,不可理解得过于板滞以至于胶柱鼓瑟。
而“琴心”一折中,莺莺初听琴音时的唱词也非常细腻的表现出莺莺情绪的变化。那八个“莫不是”与其说是八种猜测,倒不如说是八种暗喻之辞。第一组“环佩”、“宝髻”尚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比喻,是纯粹形容“玎王冬”之声的。第二组“铁马儿”、“金钩”的比喻已使所听到的声音开始染上哀怨之色,元杂剧曲辞中“铁马儿”的意象常与孤寂情绪联系,如《汉宫秋》第四折[尧民歌]“画檐间铁马响丁丁,宝殿中玉榻冷清清”。第三组“寺院钟声”与“疏竹潇潇”则更有寂寞、幽怨之意,如宋刘克庄《华严知客寮》诗有“故人埋玉僧归塔,独听疏钟起暮愁”,唐彦谦《秋晚高楼》诗有“松拂疏窗竹映阑,素琴幽怨不成弹”。最后一组“莫不是”中的意象“更漏”在诗词中几乎就代表了怨旷之情,自从温庭筠创《更漏子》词,其后词家就多以之咏男女相思之情,如孙光宪《更漏子》词云:“和泪听,断肠窥,漏移灯暗时”。与之相比,“牙尺剪刀”之喻则显得比较隐晦,因为这其中的寓意需借助联想方能理解。试想若夜半无人之时,依稀有尺剪之声遥遥传来,定会引人遐想——是谁这样无明无夜做女工?而唐梁洽有《金剪刀赋》云:“及其春服既成,寒衣欲替”,古时思妇又有趁夜赶制寒衣的习俗。联系以上种种,不由得会令人想到这“牙尺剪刀声相送”一句的意境实与“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有相似处,即指由于思妇趁着凉夜为远游在外的良人赶制寒衣而刀剪之声不绝于耳。这样,这一句在此处的比喻义就比较好理解了,它实际上是形容张生琴音的哀怨缠绵、凄楚动人。由此可见,这八句由无情的“宝髻”、“环佩”,推至含情的“铁马儿”、“寺钟”、“疏竹”,乃至推到象征着怨旷之情的“更漏”、“尺剪”,这种情感层面上的排比实际上暗示出,莺莺已逐步听出了琴中所含相思愁苦之情。所以很自然的,她立刻猜出“元来是近西厢理结丝桐”——除了他,还能是谁?
接着的[秃厮儿]一曲也连用四个排比来描写琴音,每两对之间又构成对比关系:“其声壮”对“其声幽”,“其声高”对“其声低”,“铁骑刀枪冗冗”对“流水落花溶溶”,“风清月朗鹤唳空”对“儿女语,小窗中,喁喁”,各成钩心斗角之势。表面上看这四句只是形容琴曲音调的曲折而富于变化而已,然而细细想来,它们所描绘的实为琴曲中所含纷繁复杂的情感,仍是以情贯穿始终:“铁骑刀枪冗冗”,这是怨怒之情;“流水落花溶溶”,这是哀婉惆怅之情;“风清月朗鹤唳空”,这是相思凄切之情;“儿女语,小窗中,喁喁”,这是憧憬快慰之情。特别是这最后一句,是唯一直接点出琴中所含儿女之情的一句。它本是化用韩愈《听颖师弹琴》中“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两句,然而两者的作用、意义却殊不相同。韩愈原诗中的“儿女语”只是种很单纯的比喻,出自他的联想,仅仅是用以形容琴声的轻柔细腻而已,并不意味着听者与弹者心中真有这种儿女情义。而王西厢中的“儿女语”却并不仅仅是个比喻,在张生的琴音中确实蕴含着细腻深沉的儿女之情,而且也确实有点“恩怨相尔汝”的意味(“小姐,你也说谎也呵!”),莺莺心中也确实含有与张生同样浓烈炽热的情感,所以她所听到的便不再仅仅是琴音本身,更是琴中所含之情。
明人何俊良曾有过一番感叹:“王实甫才情富丽,真词家之雄;但西厢首位五卷,曲二十一套,终始不出一‘情’字,亦何怪其意之重复,语之芜类耶?”看出《西厢记》以“情”贯穿始终,这是他的慧眼所在;然而据此便认为《西厢记》有“重复”、“芜类”之病,难免有“冬烘先生”之嫌。所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王西厢将情写得如此荡气回肠,“真所谓不辞千死万死而几几乎各愿以其两死并为一死也者”,不枉了曾被前人称为“春秋”,的确是描写天下至情的绝妙好戏,这才真能说明王实甫果然是“才情富丽,真词家之雄”。
真的是:“最难忘,看花南陌,待月西厢。”
说明:
文章里的引文,
见上海文艺出版社《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王季思主编 1982年12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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