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潘丽萍著《花朵的内伤》诗集序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成熟的标志，丰采的标志，收获的标志。无论是对社会的认识，或是对生活的理解，或是对人生的观察，诗人和散文家的潘丽萍都走到了丰收的季节、丰采的季节，收获的季节。因此，我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来形容和说明潘丽萍的诗文创作是恰当的。

这是因为她的散文确如“红了樱桃”，写得柔情，写得潇洒，写得激情洋溢，写得急管繁弦，是一位成熟女性以丰富的生活经验和社会经验，并且以媒体记者的视角写出的给热恋中的少女的提醒、给涉世未深的女性的棒喝、给步入婚姻殿堂的女性的忠告的记录，文字也从容不迫，精炼干脆，老到圆融。因而她的文字便像红了的樱桃，殷红透亮，惹人眼目。

而潘丽萍的诗歌创作又确如“绿了芭蕉”，绿色融融，绿色中透露着色彩缤纷，是潘丽萍敏感多思的深情眷顾与期盼而结出的果实。

融融绿色谁多情，花飞花谢有谁怜？花飞花谢花满天，有多少绵绵情话遗留其中，有多少人世沧桑让人慨叹？这其中蕴藏的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深刻的理念，正是潘丽萍可以发挥艺术想象和艺术才能的天地。潘丽萍的诗文创作表明，她善于在富于生命活力的花草世界里看生活色彩的变换，看与人性相通的融融绿色掩映之下的情感与情缘的交流，也善于将喜悦的心情、悲悯的情怀融入其中，写出情感丰富，生气盎然的作品。

这在潘丽萍的诗集《花朵的内伤》中有了集中而又精彩的描绘和展示。在潘丽萍的笔下，花非有情，自会情生；花非无情，自会葳蕤生徽。花非有情，个性使然，恰似人的个性，万难改变；花虽无情，也都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自己的去处，有自己的归宿，有自己的命运。如同兰花，“你廋成了林妹妹，娥眉淡扫，粉面含春，打开花蕊，打开星星点点的心事”，让自己的心变酸变疼，淋漓成泪，希望写出淡淡清香的一页诗（《兰花妹妹》）。如同内心温暖的山茶花，总是把雪花分泌的营养拽进自己的怀抱；让花而躲在绿叶之下，粉面含羞，非要太阳掏出她的微笑（《山茶花》）。也如同梅花在错位的春天里的歌唱。梅影重重，开放在严寒的冬季，纠结在根与花之间，一如既往，无怨无悔。一剪心事，欲语还休，即使放逐年轻，错写了一季的狂草；即使浓酒乱了心情，也仍然不愿离开脚下千年的热土（《梅之语》）。也如同紫云英将悲伤化为铺满大地的紫色。在春天的浪漫人生里，只有紫云英“挤在紫色的幻想里”，“要赶在春天里写完这一首青春浪漫的诗”。让你慢慢读我，读我如水的年华，读我花蕊的泪痕，让你珍惜这一年一次的紫色的浪漫、紫色的忧伤。这是紫云英的卑微的愿望，也是美好的愿望（《紫云英的忧伤》）。如洛阳的牡丹，虽遭贬谪，也不失王者风范的雍容气度，仍然风姿不减，不会在恶势力面前，不会在恶劣环境中低下高贵的头（《洛阳牡丹》）。也更有玫瑰在带刺的伪装下，藏在怀里，含情脉脉、温柔含羞、渴望得到理解的心事（《玫瑰的私语》）。

上述这些深情婉致的情感都是从观察得来，从体会得来，因而深刻感人。

然而，在我看来，仅仅停留在欣赏花朵的艳丽的层面，咏叹不已，仍然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抒情诗人。这样的诗人并不真正懂得花朵美丽的真缔及其内在气质。真正的诗人不仅懂得花朵的美丽的真缔及其内在气质，还能够发现一般欣赏者难以发现的隐藏在花朵背面的本真和本质。 

例如，在花儿盛开、花色艳丽的时候，能否看到这正是花儿奉献的时候，正是花儿为延续后代结出果实做好充分准备的时候，也更是花儿走向死亡的时候？这是区分普通诗人与真正的诗人的一个重要分野。在真正的诗人眼里，盛开的花儿会有种种坚强的表现，也会有种种忧郁的表现，也会有种种流泪的“内伤”的呈现。我们看《牡丹亭》描绘杜丽娘在后花园看牡丹唱出的千古绝唱，就会对这个问题有更深刻的认识和更深刻的感受。 

在杜府的后花院里，开放的牡丹是何等的姹紫嫣红，但杜丽娘眼里的牡丹却十分凄凉悲伤。杜丽娘伤感地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姹紫嫣红的牡丹“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是何等的悲凉？“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因为是这样，所以即使是“良辰美景”也变成了无人怜爱的“奈何天”；虽说是“赏心乐事”，但已不知是身处“谁家院”。纵有令人惬意的美好的时光，美丽的景色，却不会有欣赏的心思。杜丽娘伤感眼前美景，恰如美丽的她伤感于关在深闺大院里的无人爱慕。因而虽身处“锦屏”似的美景之中，也会“忒看的这韶光贱”！ “良辰美景奈何天”，与谢灵运的一个说法有关。谢灵运说：“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因此杜丽娘会有“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牡丹亭》将杜丽娘这种痛苦的情感寄托在姹紫嫣红开遍，容颜即将走向衰败的的牡丹及其恶劣的环境中，更加深了杜丽娘痛苦的情感的深度。 

这当然是大家手笔，也促使我们作更深层次的观察与思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强调诗人首先应该是思想家，其次才是诗家本色，并且具有深刻洞察事物本质的敏锐的眼光，具有感受生活的精彩的活跃的情思，具有把握事物本质的艺术才能。 

潘丽萍是向这种高层次境界冲击，力求写出精彩诗歌的诗人。她的诗集《花朵的内伤》已经告诉我们，她希望交出在这方面做出努力的作品。她在《花朵的内伤》中描述说，“开过的，或正开着的花朵都很美，包括她们的身世令人迷恋，但不是所有的开放都有结果”。她看到了花朵的“内伤在心，却一再保持沉默。就连凋零，只是一声默默的叹息，最后的飞落，以怎么样的姿势谢幕”，都没有人注意。正是这种透入底里的认识指导着潘丽萍诗歌创作的飞跃。花儿在潘丽萍的眼里是，虽然卑微，却又坚强；虽然渺小，却又伟大；虽然灵巧，却又可人。潘丽萍赋予这些花草拟人的特点，使其具有投向类似人性、人情和人格的感染的力量，因而使得这部诗集具有了深刻的思想含量，具有了不同于其他诗歌的特色。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努力。

其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潘丽萍在《花朵的内伤》诗集中将对社会、对生活和对历史的认识化作发自心底的歌唱，将古典诗歌的修养，深入生活肌理和社会肌理的手法通过花朵的内伤化为诗行。这样，我们可以看到，在潘丽萍诗人眼光的观照下，花花草草都有了个性的精神气质，如春风解开了桃花的衣裳，极致的桃花像待嫁的新娘一样，以自己特有的魅力搅乱了春天，“水袖舞，落红夺魄”，“秋波横，流光勾魂” （《桃花  桃花》）。即使是“远隔千里，”我依然听见桃花“那轻微的呼吸在远山开放”，让浪漫的季节，浪漫的山野弥漫着香甜（《越来越近的桃花》）。似是命中注定，那千条柳丝，也流淌着生命，亲近每一朵浮萍，甚至每一块石头。因为柳丝的照拂，草木因此而绿，生命因此而奔放（《湖边，有柳丝千条》）。雨后的杏花是斟一壶老酒的父亲，醉得满脸通红（《雨后杏花》）。夹竹桃，开出人人喜爱的五彩的花，“爱到把心摔成五瓣”，一路痛过来，希望找准自己在自然界的位置，痛苦不已地向周围问一声：“终究是竹还是桃”？（《夹竹桃》）。这种痛苦即使在人间也具有深刻性和普遍性，并且永远不会有答案。而现实的活生生的人何尝不是永远处在这种二律背反的痛苦之中的呢？！栀子花以香气和艳丽赢得人们的喜爱，甚至蝼蚁虫彘也享受到她的香气，但梅雨季节来袭，栀子花就不会再有人眷顾，“小小的花瓣微微低垂”，只能“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躲在墙角，呜咽着偷偷地把眼泪吞了下去”（《栀子花》），奉献了最精彩的、最受人欢迎的，却无人喝彩，更无人理睬。这种无奈和悲哀是不是更深沉的呢。而在众多喧哗中小小的一枚 叶子简约而又轻巧，小心思都长在清晰的脉络上 ，听着风声雨声，听着心爱的人慢慢走近，然后轻轻地呵一口气，换了一个姿势，把自己的正面、反面以及内心的爱恋，轻松地作了一个交代。看这是否像某位心思绵密的热恋中的情人的心事重重呢？（《一枝叶子》）。而一滴水收藏着“一刻不停地跑向大海”的满腹心事，还想开个小差，“在一个桃花满山的日子静静地守在路旁”，“只等着阳光的翅膀一动，就飞到了天上”。看这像不像一个活泼情思的活泼好动的小孩？（《一滴水》）。一叶茶呢，也不让群芳，如同“羊角辫似的女孩，双颊带羞，粉面含春，”在某年某月的某个清晨，离开枝头闯荡江湖。这“注定是一场动荡的局势，注定是一个无法扭转的轮回，”但也要在这轮回中“脱胎换骨”（《一叶茶》）。

所有这些描写都是在透视花花草草内涵之后写出来的，因而不仅具有形象的感染力，而且具有启人思索，激动智慧的力量。这是难能可贵的一种努力和探索，是完全应该得到肯定和赞扬的。

正因为诗人在对花草的热爱里融入了对生活的热爱、对社会的热爱的情思，以表达对社会人生的热爱、理解和认识，全身心投入，所以她也愿意如同树木，进入森林，“我愿意席地而坐，收起我的枝叶，甚至向上的高度，只举起我的思想，花一样开放”（《沉默，以一棵树的姿态》）。所以她也会以青荷自喻，愿意 “ 小心地收拢莲蓬，收拢枝枝叶叶的臆想，” 化身为“佛前的一朵青莲”，“端坐佛前，点一炷清香，走向禅意深处，那寂静的地方，”感受“佛前一修，就是千年”，感受“我步入尘世的轮回，万里浮云一眼看开”的境界。（《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莲》）

这些都是诗人的生活态度和人生态度的真实反映。因此，在《花朵的内伤》这部诗集的以下几辑中，我们可以看到的，都是这种生活态度和人生态度的展示。

是从今生到来世，生活无限精彩，引无限感慨于低吟玩味之中，格外动心动情。请看《一个人的舞蹈》：

                                 那从前是回不去了 

                                 时光的手很绝情

 不拾旧风，新雨也不送

                                 我守着一亩方田

莲裙撑开，新绿初露

  我独舞。不要风的鼓掌

                                 不要水的助威呐喊

                                  沉默是今晚的挽歌

在音乐躲藏的夜色里

遗忘竟是这样的安静

是这样的愿意守候与等待，是这样的愿意独自聆听，直到“我松开手脚，行走在漫无边际的田野”，摇晃着脑袋吟诗作画，在夕阳里让我“所有的欢乐随风飘扬”，“ 没有心灵的枷锁，也没有千年梦境留下的迹象”。（《一切美好的向往》）是从心底里开出春天的花，如同“春天来的时候有风有雨，还捧着许多花儿的香气，和多情的阳光”的季节的变换会造成许多变化，但“当季节无声地趟过经纬线，杨柳不再青春，溪水不再潮涨，我的心里，依然有一朵一朵的花从春天里走来。”这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和人生态度。

也是珍惜、珍重尘世缘，希望从历史的时空中看到历史与现实、过去与未来的联系、延续与发展，以便更深刻地理解生活的处境和精神的归宿。因而可以看到茫茫星空的千古爱情仍然在激动着少男少女。他们齐聚在七月初七“不种月光，也不种诗歌”的夜晚，希望搭一座浪漫的鹊桥，以便渡一段千古爱情。在“这个相思如水的夜晚，请记住，银河一隔，总有桥的相连”。（《今晚，我要度一段千古爱情》）因而即使是从仙界传来的或是从历史深处走来的，都无不与这星空的故事一样，光明灿烂，刻骨铭心。刘阮遇仙的传说，让刘阮们询问至今。那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如同“惆怅溪轻缓而流，凝成一堆春愁”；如同岁月如梭，但“采药径依稀如旧，多少光年流过的幻境，就在蓦然回首中”（《刘阮问仙》），如同这值得怀念的仙境的故事，在生活的实际中，如沈园的唐婉与陆游的爱情悲剧唱到如今，仍然凄然悱恻，令人叹息。是无法挽回的惆怅与凄凉，“沈园的天忽然暗了，春风回眸了千次，也打不开活着的花朵”，“爱情来过了，又像风一样，抽走了我的呼吸”。“此一别就一生，这寂寞的酒是一副毒药”（《沈园》）。而唐婉也在这“爱情渐瘦，青衫未干，你把钗头凤吟得千肠百转，错过今生，却走向了亘古”（《写给唐婉》）

因此而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和理解也就带来了个性的过滤与思考。《花朵的内伤》第四集的《旧时光》写儿时旧事，写故乡的父老乡亲，写熟悉的村庄味道，写江南佛心大典，是：

在水一方，蒹葭苍苍

      赶着风吹草低的历史，是谁

                                 隔着秋天的芦苇

                                 一声声喊你的乳名

诗人带着浓厚的、喜悦的、怀想的、眷恋的情感来写我那熟悉的、古旧的村庄。“我怀念了，我亲爱的故乡”。故乡“四处涨满泥土的芳香”，“还有老牛身上挥散不去的气息”。“一条小溪水吐气如兰，在每一个清晨缓缓醒来，如处子般清亮的眼神忽闪忽闪”（《熟悉的村庄味道》）。

如抽丝剥茧，丝丝缕缕都渗透着、流淌着这种乡情、乡音和泥土气息，也写得洒脱自然，“去你的故乡看看，想啊，想得月亮都弯了”，“我把月亮船摇进了村庄，天青色的雨伸进小院探望，看曾经的藤萝是否依然心手相连，清风的小手牵我衣角，耐心介绍故乡那一片雪月风花”想啊，我把弯月亮想成了你的笑脸，思念不再遥远。”（《去你的故乡看看》）

这些又都在古旧的、普通的、历史悠久的村落中留存，更值得怀念和咀嚼。还有佛缘也是在诗人的故乡。在“江南佛心大典”上，“把心沉入水底，将灵魂放飞天上”，去体会一场回荡在灵气聚集的竹林里的心灵之旅，感受“心灾是人类最大的灾害”，只觉得“菩提无语，一帚何以轻扫；月挂半边，轮回无法圆满”。人们原本善良，总是希望通过某种形式如这一次的“心灵之旅”来完成心灵的净化，“让自我又一次远离时间空间，”感受“佛光涌现，融入天人合一之境”的愉悦，让“万般修行，以淡然的姿态入定”。这当然是美好的“心灵之旅”，这当然是美好的境界。但愿这样的心灵净化的经常化，可以让人们摆脱种种欲望，得到心灵净化的目的。

诗人以“青荷”自况，诗集里散发着青荷的清香。“一定期待很久了/我的荷/轻剪一湖的绿/伸出你温婉的手掌/连成水天相接的思念”（《荷缘》）。诗人向往青莲般的圣洁、青莲般的境界和青莲般的绿色的天地，那么，我们就祝愿她在一片青莲的绿茵下，并且在与“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组成的共同境界中，氤氲着香气，袅袅着烟云，在开放出嫣红的、洁白的各色各样的花朵，结出硕大无朋的莲藕的同时，遨游向更开阔的时空。

               2012年1月—2月24日写于合肥——北京茉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