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伤逝赏析
(2010-05-26 22:5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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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中国现当代文学 |
鲁迅:《伤逝》
【讲解】
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北京。涓生与子君是在会馆(某个地区的人在家乡之外某个地方建立的供家乡来的人活动和居住的场所)里互相认识的,他们是同乡。由于采用手记的形式,作者对于涓生和子君的人生经历、社会背景及外貌等没有详细的交代或描述。但从作品中的一些较为零散的有关描述上看,涓生是一个比较高级的青年知识分子,他在政府部门担任文员之类的职务,会写小品文、能翻译外文作品;而子君大概是一个只受过初级文化教育的人,她没有工作,寄居在北京的亲戚(叔叔)家里。
两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男女同乡在会馆里相遇,很快陷入了爱情。作者这样描绘两人的爱情开始不久后的涓生对子君的思恋: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随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 可见,当时的涓生的确是很爱子君的。
两人初期的爱情生活很美好,也很有那个时代的特色:她......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说话的主角总是涓生,而子君通常只是个听者。在这里,我们大致可以看出子君的性格有点内向,而且,两人在文化水平和视野、见识方面是有较大差距的。
交往了半年之后,在涓生的影响下的子君已经有了明确的婚姻(或男女关系)自主的思想。她对涓生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可见:当时的子君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五四时期从西方传来的"个性解放"、"男女平等"等新思想。听到子君说出这样的话,涓生感到"震动"、"狂喜",对子君和像子君一样的中国妇女从封建思想的束缚下解放出来充满了信心。此后,涓生更爱子君了。终于有一天,在激动和慌乱中,涓生"身不由己"地"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像子君表白了自己的爱情:"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当时,子君的反应是:"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
只要有一定的生活经验或一定的心理学基础,我们就可以认识到:涓生对于爱情的上述看法是相当深刻的。但单纯的子君还不懂得涓生的这句话中所蕴涵的道理。虽然涓生跟她这样说的时候,她也似乎有所领会地点点头,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她实际上并不懂得其中的道理。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指住在会馆时互相争论而又和解)......的乐趣。除了怀旧,两人不再有新的话题。而且,子君在家里只管忙自己的家务,而
"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 她每天在家里忙着"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子君几乎将心思全都放在了生活琐事上(甚至还会因为自己养的小油鸡与官太太养的小油鸡争食而与官太太暗斗),却忘了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与涓生一起过上丰富而有趣味的生活。这种每日面对生活琐事而两个伴侣之间却无话可说、即使说也只是旧话重提的情况,使得需要丰富的精神生活的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涓生感到郁闷。在此,我们看到:由于两人之间在文化水平、生活视野和精神追求等方面的差距,涓生与子君之间的爱情已经出现了裂痕。正当爱情出现危机的时候,新的生活打击又落在了涓生和子君的头上:由于邻居("雪花膏")在上司面前的造谣、挑拨,涓生失去了在局里的工作。涓生的失业,让自己没有工作、在生活上完全依赖涓生的子君感到恐慌;对于生活,她变得怯弱起来:"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面对失业的打击,涓生倒还不怎么惊慌,因为他自视有文化、有才能,不愁找不到可以解决谋生问题的事做。涓生决定通过给杂志写稿和提供翻译稿来谋求生活所需的金钱。而且,在他看来,通过写稿和译稿来谋生比在局里上班更好。失业的打击倒使得涓生更加振作起来。但受到打击的子君却无法振作起来,反而越来越活得没有生气、没有情趣: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
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在此,我们看到:受了涓生失业之事的打击后,子君变得一蹶不振。她的精神生活空间日益窄小,她的心思越来越固着在日常琐事上。她越来越不理解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涓生的精神世界,不能理解从事精神劳动的涓生的工作特点,甚至不能在日常生活中给他起码的照顾。这种生活状态让涓生很失望。他开始觉得:子君已经不再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什么乐趣,反而已经成了自己的生活的一个累赘:
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竞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冬天来了,天气冷了,涓生和子君之间因为心灵的隔阂而产生的冷漠也加重了。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涓生只好躲到有炉子可以取暖的通俗图书馆去。在图书馆里,涓生反思大半年来与子君的交往和同居生活: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时的涓生认识到了:尽管爱情可贵,但却是需要有其他东西作基础的。如果没有基本的生存条件、共同的生活目标和符合对方的需要或要求并为对方所欣赏的个人素质,男女之间的爱情就会因为缺乏基础而无法长久维持下去。这时的涓生心里已经明白:尽管青春、单纯的子君有符合自己的要求并为自己所欣赏的一面,但在其他不少方面,自己与子君之间实际上是有着相当大的差距的,而且,这种差距还在因为子君的故步自封和不思进取而在不断地拉大: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巳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他们两人之间的这种实际上难以克服的差距,决定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是长不了的。因为心里明白爱情已经走到了尽头,不善伪装的涓生也就明显地对子君冷淡起来。子君觉察到了这一点,但又不想也不能放弃涓生(子君实际上已经将自己看成涓生的妻子;在那个时代,一个女人一生只跟从一个男性才是所谓正经的,否则,就会被人看成不正经的。子君虽然也能接受一些新观念,但在骨子里仍然是个按传统观念生活的女性,是一个半拉子"个性解放"的人),所以,她竭力想要将涓生拉回到以前两人热恋的状态中去,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本人的素质和志向都朝向着涓生靠拢的方向发生显著的变化)。看到涓生对自己冷淡,子君没有去反思(也不可能去反思)自己这方面的原因,反而以一个无知的女人时常会有的思维方式去怀疑涓生是否有了外遇:"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这使得涓生彻底明白了子君最终是无法真正理解自己的。在眼见得一时乃至永远都不可能真正与子君心灵相通的情况下,涓生抱着与其同归于尽不如各自自救的想法向子君提出了分手的要求:我的意见和主张......: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涓生是一个比较全面地接受了新思想的人,一个比较完全的"个性解放"的人,而且,也有能力为自己开辟出新的生活道路。但子君可不是。对于骨子里传统的子君来说,自己的男人和他对自己的爱情就是自己生活的全部;失去自己的男人,她的整个生活就失去了基础,她的生存就会变得没有意义。所以,当子君听到涓生想要跟自己分手的决定后: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这时的涓生还并不怎么成熟(有点书生气)、乃至有点自私,他还估计不到他与子君的分手到底会给子君带来多大的打击。他一厢情愿地设想: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
在决定要与子君分手后,涓生过着白天泡在共同图书馆里看书或写译、晚上很晚才回住所睡觉的生活。终于有一天,当他在昏黑的夜色中回到家时:屋子里......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
在此,我们看到:尽管子君文化素质不高,但毕竟是通情达理而又及其善良的人。当她知道涓生已经不爱自己、自己也不能再给涓生带来幸福的时候,她终于还是选择离开了涓生,而且,在离开的时候,涓生的钱和其他生活资料她分文未取!我们明白,涓生也明白:即使在离开涓生的时候,子君还在爱着涓生,还是在尽量替涓生着想。由此看来,在某些方面,子君是一个有着崇高的传统美德的人!子君真的走后,涓生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的心......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想起子君的父亲对待子女的苛刻和威严(大概正是这个原因,子君才会离家跑到北京的叔叔这里来)以及抱着传统观念的人们会投给子君的冷眼,涓生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并开始后悔和自责,并为子君担心: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在因幼稚的诚实而得到生活的严酷教训后,愤世嫉俗、仍未完全成熟但不愿放弃生命和生活的涓生表示: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在小说的最后,涓生的心灵自白尽管含有愤激的因素,但他的生活态度最终还是相当积极的,因而在相当程度上是值得肯定的。总结对于鲁迅的这篇小说的上述解读,关于涓生和子君的性格以及他们的爱情悲剧的原因,我们可以概括如下:涓生是一个接受了"个性解放"和"自由平等"等新思想的较为高级的青年知识分子。他能写作、会翻译,具有相当的生活能力。对于爱情和生活,他有相当深刻的认识(能说得出"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之类的话)。他为人真诚而又不乏勇敢(他敢于追求爱情;一旦发现自己的爱情具有相当的盲目性而且无法维持下去时,他又会真诚地与曾经爱过而现在已经不爱的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并付诸行动;即使在爱情和日常生活上都遭到严酷打击的情况下,他还是具有追求新生活的勇气)。他善于自我反省,勇于自我批判,具有知错就改的科学精神。他还不太成熟(选择爱的对象还具有相当的盲目性;对黑暗势力的强大和危害性的认识也不足),做事有点冲动,甚至有点自私(当发现爱情无法维持时,他考虑的主要是自我解脱)。但总的说来,涓生是一个真诚、勇敢、善良的人,他的缺点主要是成长过程中必然具有的不成熟性所引起的,而不是品德败坏所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