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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途而哭与青白眼
阮籍和嵇康的名字一直并列,阮籍比嵇康大,我们也按照以往的习惯先写阮籍。阮籍在建安十五年(210)出生于陈留,是“建安七子”成员阮瑀之子。阮瑀死时阮籍不到三岁,但其遗传因子对阮籍似乎有很大的影响。
据说阮瑀当年便有隐居的愿望,曾为躲避曹操的征辟而把家搬到深山中。曹操很生气,派人去放火烧山,就像当年晋文公放火烧介子推那样,终于把阮瑀从山中烧出来。阮籍少年时便产生隐逸之志,恐怕与遗传有关。据《魏氏春秋》记载:阮籍年轻时曾经游苏门山,苏门山有位隐者,不知道姓名,只有几斗竹实和臼杵而已。阮籍前去依从他,与他谈论太古无为之道以及论五帝三王之义,苏门生萧然不听。阮籍乃对之长啸,清韵响亮。苏门生莞然而笑。阮籍已经下山,苏门生亦开始长啸,好像鸾凤的声音一样。
可见爱好清淡,任性自然是阮籍性情中的一个特点,是与生俱来的。遇到正始年间这种特殊的社会氛围,这种性格便更加凸现出来,引起时人和后人的注意。
阮籍很小便没了父亲,是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故对母亲感情特别深厚。当时司马氏又极力提倡孝道,整个社会对丧礼非常重视。父母死,儿子在守丧期间,绝对不准饮酒吃肉,至于娱乐男女之事,更是大忌。但这些对于阮籍都没有任何约束。《世说新语·任诞》篇载:“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此?且有疾而饮酒食肉,顾丧礼也!’籍饮噉不辍,神色自若。”(余嘉锡撰《世说新语疏笺》,中华书局1983年版728页)
晋文王是指司马昭,在当时等于假皇帝,权利大得很。此人倡导以孝道治天下,守丧期间公开在他的面前饮酒吃肉,是对礼法与权势的极大蔑视,因此才招致一位叫何曾的大臣的谴责。当着阮籍的面要求将其贬谪流放,阮籍不动声色,而司马昭居然为阮籍开脱,心胸也够开阔的了。
那么,阮籍是否对母亲感情不深呢?非也。“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决,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同前732页)在妈妈临下葬时,阮籍照旧饮酒吃肉,然后大哭一声,吐血昏迷过去,可见其悲痛到了极点。
内心极其悲痛,却不在表面上表现出来,而且连世俗必须遵守的礼节都不管,纯任自然。《世说新语·任诞》篇还记载这样一件事:
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唁毕,便去。或问裴:“凡吊,主人哭,客乃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叹为两得其中。(同前734页)
阮籍妈妈死了,朋友和同僚们当然要去吊孝。按照礼节,如果有客人来哭丧吊孝,死者的儿子一定要先哭,客人才能哭泣哀悼。裴令公裴楷前去,阮籍正在醉中,披头散发,伸开两条大腿像个簸箕似的坐在床上,也不起来迎接,更不按照常礼哭泣。而裴楷非常理解他,依旧哭泣吊孝,尽礼而去。有人问,裴楷的回答很精彩,可见其是通脱之人。这件事也可曲折地看出阮籍的不拘礼法是非常有名的,被社会所认可。
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卧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同前731页)
邻居家是个小酒馆,站柜台的老板娘长得很漂亮,阮籍便和朋友王安丰经常去喝酒。醉了,就躺在老板娘的身边睡觉,也不避讳什么。老板开始时怀疑阮籍有什么不轨之心,偷着观察几次,发现什么也没有。这还算是比较平常的。据《晋书》记载:阮籍邻居有一个姑娘,漂亮而有才学,与阮籍家没有一点瓜葛,二人只是偶然见过面而已。后来姑娘未嫁而死,阮籍听说了,竟到那家去哭吊送丧,非常悲哀。
阮籍不愿意,又没有办法拒绝,听说这种意向后,他便把酒充分利用起来。给皇帝提亲者不是一般的民间媒婆,而是朝廷大臣。此人一到阮籍家,阮籍便酩酊大醉,鼾声如雷。两个月内连续去过多次,每次都如此,来人根本没法向阮籍开口。司马昭也明白阮籍的意思,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司马昭心中当然很不愉快。因双方是心照不宣,都没说破,故没伤和气。可见酒的作用。
阮籍有时也利用酒在无形当中和司马氏套一套近乎。司马氏很注重阮籍等名士对他们的态度,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是否肯于出仕,为他们的政权效命,最起码是表明愿意与其合作。阮籍当然知道司马氏的这一心理,于是才会发生这样的故事:“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同前730页)后世“阮步兵”的称谓就是这样来的。为了有酒喝而向当权者要官,既可满足饮酒的欲望,又可迎合司马氏的心理,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从这件事来看,阮籍是够圆滑的。
有时,阮籍还利用饮酒装疯卖傻,说些过头或不合时宜的话,发泄一下内心的积愤。据《晋书》本传记载,一次,阮籍参加司马昭举办的宴会,酒酣耳热之时,有人报告说有人杀了母亲。阮籍道:“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满座之人都怪他失言,看着司马昭的反应。司马昭很严肃地问:“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阮籍应声道:“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不若。”司马昭没有说什么。
司马昭说的是名教的要求,而阮籍说的是自然道理,二者不是一回事。但因为是酒酣时所言,司马昭也不好发脾气,只好顺水推舟。这种情况有深层的意义,即可暗示人们,我阮籍与司马昭不是真正意义的同路人,而是迫不得已才参加到这种场合来的。
当然,阮籍等人如此贪杯,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内心痛苦。《世说新语·栖逸》篇载:“阮籍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可见其何等孤独和痛苦。
一个人,漫无目的,独自驾车出去,也不选择道路,任凭马随便走,走到无路可通的地方,便恸哭一阵往回返。恸哭可能是有些夸张,大概是伤心叹息一阵吧。不管怎么样,诗人内心极其痛苦和孤独是勿庸置疑的。“穷途而哭”便成为后世文人常用的一个典故。
阮籍很高傲,看不起那些虚伪的假名士。他在年轻的时候经常闭门读书,不与人交往。《晋书·阮籍传》说他“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晋书》卷四九,上海书店、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第二册1402页)有人认为他痴,有人认为他狂,他也不在乎。正因为他的刻苦读书,才使他成为当时享誉朝野的大名士。阮籍还有一个本事,即会使用青白眼,对待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的眼神。《晋书·阮籍传》说:
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賫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同前)
一般人看人也有用正眼还是不用正眼的情况,但阮籍的青白眼恐怕与此不同,很可能是用白眼时青眼珠基本不出现,否则不会被堂而皇之地写进正史。嵇喜是嵇康的哥哥也挺倒霉,没有借好光,反而成了嵇康的衬托,并为此受到不少冷落。他去为阮籍的母亲吊唁,连好眼神都没有得到,而其弟弟嵇康一到,阮籍的青眼珠才露出来。
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字,凡鸟也。(余嘉锡撰《世说新语疏笺》,中华书局1983年版769-770页)
吕安思念嵇康,前去看望,嵇康不在,嵇喜出门迎接,吕安没有进去,只在门上题写一个“凤”字就离开了。嵇喜还很高兴,觉得“凤”字很好。其实“凤”的繁体字“鳳”,分开是“凡鸟”两个字,吕安是在讽刺嵇喜。刚一出门迎接便给人以如此印象,可能其庸俗得超常,否则,阮籍和吕安即使是看在嵇康的面子上也不应该如此冷落讽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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