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禽论祀爰居

国语·鲁语上

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二日[1]。臧文仲使国人祭之[2]。展禽曰[3]：“越哉，臧孙之为政也！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为国典[4]。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5]，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6]，其子曰柱[7]，能植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8]，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9]，其子曰后土[10]，能平九土[11]，故祀以为社。黄帝能成命百物[12]，以明民共财[13]。颛顼能修之[14]，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15]，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16]，舜勤民事而野死[17]，鲧障洪水而殛死[18]，禹能以德修鲧之功[19]，契为司徒而民辑[20]，冥勤其官而水死[21]，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22]，稷勤百谷而山死[23]，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秽。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24]；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帅颛顼者也[25]，有虞氏报焉[26]；杼能帅禹者也[27]，夏后氏报焉；上甲微能帅契者也[28]，商人报焉；高圉、太王能帅稷者也[29]，周人报焉。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民质也[30]；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31]，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今海鸟至，已不知而祀之，以为国典，难以为仁且知矣。夫仁者讲功，而知者处物。无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问，非知也。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恒知而避其灾也。”

　　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文仲闻柳下季之言，曰：“信吾过也。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书以为三策[32]。

[1] 二日：《国语》原书作“三日”。

[2] 臧文仲：鲁国大夫。

[3] 越：指越礼。展禽，即柳下惠（季），鲁大夫。

[4] 国典：国家的常法。

[5] 族：类。

[6]烈山氏：即神农氏。

[7] 柱：古代传说中人物。

[8]弃：传说为周之始祖，尧舜时农官。

[9]共工氏：传说不一，一说为水官。九有：即九州。

[10] 后土：名句龙，传说黄帝时为土官，后世便祀为土神。

[11]九土：九州的土地。社：土地神。

[12] 黄帝：是五帝之首，姬姓，号轩辕氏。命：名。成命：定百物之名。

[13] 明民：使民明，即开发民智。共：通“供”。

[14]颛顼（zhuān xū）：即高阳氏，黄帝之孙。

[15]帝喾（kù）：即高辛氏，黄帝之曾孙。三辰：日、月、星。固：安定。

[16] 尧：古代帝王名，号陶唐氏，名放勋。单：通“殚”，尽。仪：善。

[17] 舜：古代帝王名，姚姓，号有虞氏，名重华。

[18] 鲧（gǔn）：大禹父亲。治水失败被姚杀死。殛：杀死。

[19] 禹：姒姓，名文命。夏朝开国君主。

[20]契：传说为商之始祖。辑：和睦。

[21]冥：契六世孙，夏时水官。勤于职守而死在水中。

[22] 汤：商朝开国君主，一般称商汤、成汤。

[23] 山死：传说后稷死在黑水之山。

[24] 禘：禘、祖、郊、宗、报：均为祭礼名。

[25]帅：遵循。

[26] 报：报答祖恩的祭祀。

[27] 杼：禹的后代，即少康的儿子。

[28] 上甲微：契的八世孙，商汤的六世祖。

[29] 高圉：稷的十世孙。太王：高圉的曾孙，即古公亶父，文王的祖父。

[30]质：诚信。

[31] 五行：金、木、水、火、土。

[32]策：古代写字用的竹简或木板。

【译文】

一种名叫“爰居”的海鸟，停在鲁国国都东门外已经两天了。臧文仲命令国都里的人去祭祀它。展禽说：“这可太越礼了，臧孙之执政啊！祭祀，是国家的大法，而法度，则是政治成功的基础。所以要慎重地制定祀典作为国家的常法。如今无故增加祀典，不是治理政事应该做的事情。

　　“圣明的先王制定祀典的准则是，对百姓执行法度就祭祀他，努力王事而死就祭祀他，安定国家有功劳就祭祀他，能防止重大灾害就祭祀他，能抵御重大祸患就祭祀他，不是这一类的，不在祀典之内。从前神农氏拥有天下，他的后代名叫柱，能种植各种谷物和莱蔬；夏朝建立以后，周的始祖弃继承了柱的事业，所以作为谷神祭祀他。共工氏称霸九州，他的后代担任土官之长，称为后土，因能治理九州的土地，所以作为土神祭祀他。黄帝能替各种事物命名，使百姓了解事物的名称，供给所需的财赋。颛顼又能进一步加以修定；帝喾能序列日、月、星辰以安定百姓，尧能竭力平均刑法以为百姓的准则，舜努力民事而死于野外，鲧堵洪水而被杀，禹能以德行修正鲧的事业，契任司徒而百姓和睦，冥尽水官的职责而死于水中，汤以宽大治理百姓并替他们除掉邪恶的人，后稷致力于谷物种植而死在山间，文王以文德昭著，武王除掉百姓所唾弃的坏人。所以有虞氏禘祭黄帝而祖祭颛顼，郊祭尧而宗祭舜；夏后氏禘祭黄帝而祖祭颛顼，郊祭鲧而宗祭禹；商朝人禘祭帝喾而祖祭契，郊祭冥而宗祭汤；周朝人禘祭帝喾而郊祭后稷，祖祭文王而宗祭武王。幕是能继承颛顼的人，有虞氏为他举行报恩祭；季杼是能继承夏禹的人，夏后氏为他举行报恩祭；上甲微是能继承殷契的人，商朝人为他举行报恩祭，高圉、太王是能继承后稷的人，周朝人为他们举行报恩祭。总共有禘、郊、祖、宗、报，这五种，是国家的祭祀大典。加上土神、谷神、山川之神，都是对百姓有功绩的；还有，前代有智慧和美德的人，是百姓所信赖的；天上的日、月、星辰，是百姓所仰望的；地上的金、木、水、火、土，是万物赖以生长繁殖的；九州的大山川泽，是赖以出产财富的。不是上述这些，不在祀典之内。现在海鸟飞来，自己不懂而去祭祀它，当作国家的大典，这就难以算是仁爱和智慧了。仁者善于评价功劳，智者善于处理事物。无功而祭祀，不是仁；自己不懂又不问，不是智。如今这一带海上恐怕将有灾害吧？大江大海的鸟兽，总是预先知道并躲避即将到来的灾害。”

这年，海上多大风，暖冬。文仲听了柳下季的话说：“确实是我的错啊！季先生的话，不可不当做原则啊！”让属下用竹简写成三份记录下这件事。

【评析】

　　这则故事非常有趣，曲阜距离东部海岸距离不远，有两只叫“爰居”的海鸟飞到东城门不走，臧文仲不明白怎么回事，便叫国人去祭祀。引起鲁国大贤展禽的一番大议论。这番议论反映出：祭祀是当时国家大事，只有为人民建立功劳者以及有益于人民之事物，大家才祭祀。而海鸟不属于这种类型，没有理由祭祀。最后指出可能是东海气候有变化，爰居预先感知而飞来避难。后来证明果真如此。展禽主张“仁者讲功，智者处物”，反对“淫祀”，是颇有见地的。臧文仲当时是执政大臣，而展禽属于在野人物。这里有几个问题需要说明：一、展禽即柳下惠，大名鼎鼎，他如此丰富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应该是在执政时在国家太庙中看到的，是位勤奋而博学的人。而记载如此丰富历史事件的书，可能就是《三坟》《五典》，可能在柳下惠参政时这些书都存在。二、展禽所叙述的关于祭祀对象的那些人，对于我们研究古代史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臧文仲家族在鲁宣公前后是鲁国大家族。后来鲁昭公和季平子矛盾公开便与臧氏家族有关。对于我们全面准确理解鲁国发展历史以及孔子思想都有补益。三、《论语》中有两次提到臧文仲，其中一章说：“臧文仲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也。”孔子应该是看到这段记载才说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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