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山 人民代表报、清远日报等

　　我的父亲并不出色。不,也许曾经很出色,只是无休止的操劳和无情的岁月让他变成了一个面色古铜、黑发夹杂银丝的沧桑老人。在城里,到了他这个年龄,肯定可以在家享清福了,但是,父亲仍一如既往地劳作着。地,没少耕一分；田,没少犁一厘；草,没少拔一棵。父亲说,身体好着呢,闲下来会闷得慌,会患病。其实,父亲是担心家里的开支难以为继。目前,弟弟妹妹刚考上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非常吓人。虽然,我曾多次说这些问题他用不着担心,我会解决的。但是,他认为这个担子太重了,两个人分担总比一个人扛更好。何况,你已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小孩,办了房贷,到处都需要花钱。这是母亲在电话里透露的父亲的真实想法,而那时,父亲已在去煤矿上班的山路上。去煤矿干活,若不是母亲在电话里说漏了嘴,恐怕至今我都还不知道这事。

　　父亲下井这事之所以没让我知道,想必是怕我反对和担心。在跟母亲通电话的第二天,父亲打来电话,说今年老家干得厉害,庄稼收成不好,得想点其他法子过日子。下井,其实没什么,就是在大巷里挪移大车,不是挖煤,也不是撑巷,更不是负责放炮或检查瓦斯,工作几乎没有危险性。话虽如此,这事还是让人放心不下。我太了解父亲了,他有一个习惯,对在外工作的我总是报好消息,而总把那些让人担心或忧虑的事留给自己消化。我读大一那年,一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想了解我学习上的事情,还有就是存了些生活费在银行卡里,让我去查一下。在此之前,父亲都是通过县城的大姑替我寄生活费的,这次为什么他来寄?我当时觉得蹊跷,旁敲侧击地问了他半天,他什么也没说。后来放假回家才知道,当时他病得很厉害,查出了重症肌无力,他担心自己熬不过那一关,想在电话里跟我说说话,聊聊天,不留遗憾。这就是父亲的性格,总在子女面前报喜不报忧。

　　由于工作的特殊性,这两年我只是在春节或十一期间才回家,跟父亲聚少离多。但是,有关他的好我却听了不少。每次我走进山里,乡亲就会在我面前夸他,说他能干,能吃苦,忠厚,热心。有一次我回家,在山脚下遇到邻村的吴大叔,他直感谢父亲。原来,父亲把下山的路修整和拓宽了,除去了路边的杂草,安放了大量新石板,比以前好走多了。回到家,我向父亲提起这事儿,他笑了笑,说没什么,现在这手艺也就只有修路才用得上了。父亲提到的手艺,是指石工技术。父亲本来是石匠,修房、造仓、砌灶、筑猪圈、垒保坎、修山等等是他的拿手活儿,还带出了几个徒弟。可是,这两年山里有石工活需求的人家越来越少,加上许多人都搬去了镇上或城里,父亲的石工技术就几乎没有施展之处了。我曾建议父亲来城里来找活儿,像建筑工地,都需要石工。父亲听了很高兴,他的确想到城里来试一试,可是想到80多岁的爷爷奶奶,他马上又打消了进城的念头。父亲说,爷爷奶奶年事已高,离不开人,他不宜远行。

　　前年十一期间,父亲来到了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城市的繁华和喧嚣让他非常惊讶。他说,城市太大了,到处都是路口,到处都是高楼,走到哪里看上去几乎都是一个样子,要是他一个人走,非丢了不可。我说不会的,都有路标等,很好找。那几天,我陪他逛了逛城市最繁华以及一些很有特色的地方,最终让他感兴趣的却是城市中心广场上镶嵌的那些花岗石。他抚摸着石头说,也不知这是哪里的石匠修的,刨得这么平整、光滑,技术了得。我说那是用机器刨光的,人是不可能把花岗石刨得那么光滑。对于我的说法,父亲不以为然,他说,他年轻时,替人家砌灶,灶台的石头都是刨得这么平整、光滑。后来,父亲说要到工地看一看工地的石匠是如何施展手艺的。但很遗憾,走了两个工地,都没有遇到石匠。倒是有一个繁华小区的几墩石头吸引了父亲,那是人造景观石,上面雕刻了一些字。父亲说,那些字雕刻得没有力度,不浑厚,也没底气。父亲只上过几天学,识字特别少,但为了雕刻艺术,他自学识了许多字,还研究过雕刻书法,在家乡小有名气。

　　有人曾这样形容中国农民:他们是苦,那特有的承受能力,坚韧能力,让人感动。他们对命运的反抗显得那般无力,无奈,因为那个代表命运的东西力量太强大。但是,我从父亲身上却没有看出丝毫的对命运不公的无奈,也从未听到一句对命运的诅咒。所谓命苦,父亲曾唠叨过几次,也就只是唠叨而已,但他从没为命运而屈服和压倒,更未将自己的命运轻易割舍。也许,他早就坚信自己一定能战胜命运,就像认识那些陌生的字,只要肯学,就一定能熟知。当然,父亲更相信我们,我们就是他改变命运的最大期望,他把自己最富精力和感情的年月给了我们,忘了自己。这一忘我精神,父亲做得相当优秀,也让我感动。现在,我生活工作在城市,我时常想让父亲来城市多逗留片刻,多享受他付出之后的回报和快乐,但他总是拒绝,仍一如既往地过着忙碌而艰辛的日子。也许,因为弟弟妹妹刚考上大学,他得为他们准备些,得表示他作为父亲应尽的最大力量,就像当年我考上大学时他做的那样。也许只有这样,他心里才会觉得踏实,才无愧于一个合格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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