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十年似水】

        教学 3.罚学生抄《七根火柴》，3班的卓别林

1984年9月10日（星期一）

昨天穗如来了，兴高采烈的。她大谈特谈她每月净拿200多元，简直把我吓坏了；住房也很高级，电冰箱、书柜、衣柜等等全套配齐的；午饭有多少道菜，多少汤，7人一桌。服务员把饭菜端上来，他们吃完饭拍拍屁股就走，根本用不着洗碗，她的工作也舒服极了。

 

同样是大学毕业生，我们两人的差别该有多大？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舒服我辛苦，她拿钱多我拿钱少，她午餐丰盛我午餐单调，她的住房宽敞我连个床位都没有，只能趴在办公桌上午休……她的一切都是幸运的，我的一切都是失望的，失望的让人心酸，心酸得不想上班。

 

上午，4班有几位学生上课时吵闹、大笑，我很气愤，罚了他们之中的一个。

我很凶地说：“谭浩然，你今天给我抄两遍《七根火柴》 ，我可不管你今天过不过节，你就算不过这个中秋节，也得给我抄课文！”

 

下课后，谭浩然不服，说他上课没讲话，一帮男孩子围着我，我对他们说：“其实你们的课堂纪律根本达不到5分，可我为什么每节课都给你们打5分？那是因为我怕影响你们全班的荣誉，你们应该理解我。”

 

有个男孩子用不咸不淡的普通话连声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弄得我又好气又好笑。

 

一直到晚上，我还在想着这件事，我这样做是不是太狠了？今天可是中秋节啊！《七根火柴》很长，抄一遍就要花不少时间，何况我还叫人抄两遍！可是又一想，不罚实在不行，必须杀鸡给猴子看。

 

明天第一节是4班的课开新课之前，我要说下面的话：“中秋节过得好吗？我过得很不好，因为我想到我的一个学生被我罚抄课文，他一定抄得很辛苦。我这人从来不会随便罚人，昨天罚人是出于无奈，迫不得已的！”我相信这番话一定会感动不少人，甚至感动谭浩然。

 

1984年9月11日     （星期二）

连风都是热的。

我的声音不行了，喉咙开始疼了，今天上了三节课，上午连续两节，下午一节。下午上课时，我快说不出话来了，嗓子直发痒，在讲台上拼命咳嗽，惨状目不忍睹。我想象不出明天还要连上两节课，我该怎样应付？

 

实在没有心机备课了，厌烦极了，厌烦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一到讲台上，望着台下坐的密密麻麻的学生，那种厌恶油然而生。再就是盼着下课铃声快点敲响，快快结束我的课，好回办公室喝上一口水。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爱学生，我逼着自己去爱，但结果还是徒然。我对当老师完全失去了信心，我无法把每节课都讲得很生动，没有一点教学经验的我，只能自己去摸索。而这些学生呢？水平低，对老师的要求却很高。调皮，破坏课堂纪律，让本来就没心机的我再添上一层烦恼。我真想离开这里，永远不在这里上班，可是只能想想而已，根本办不到。

 

原先还想考研究生，现在看来得放弃这个念头，因为备课都备不过来，没有一点时间是属于我自己的。我买了一套《战争风云》，一直好端端地放在书柜里，没时间看。想象不出今后的日子该怎样过。每天下班回来，疲惫极了，看到床就想睡觉。多么怀念我的学生时代！

 

今天拿到68元工资，所有的补贴全在里头了。回家后我对父母说：“拼死拼活只拿了68元!”他们笑了，开导了我一番。然后我给了母亲25元，给了弟弟4元，还剩多少一看便知。

 

晚饭后，玉琼来找我，我们聊了一会。她告诉我，省长去视察他们学校（十七中）时说：你们教师呀，每个月拿200元工资也不算多。我说：“省长不要光说呀，拿出行动来好不好？”原本广州市的教师每月有固定10元的补助，现在说没钱了，以后补发。

 

深感中国对教育没有足够的重视，对教师没有足够的尊敬，和外国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了！

我的活力大约有些凝滞了。我过不下去这样艰辛的日子了，真想给教育局局长写封信，要求调到离家近些的学校。

 

1984年9月12日（星期三）

上午下了雨，我把裤腿挽起来就出门了，中午太阳出来了，我的裤腿还挽着，就这样走回家。半路上碰到大学的章以武老师，我们聊了几句。他问我分到哪？十中怎么样？等我把一些基本情况告诉他之后，他忽然问：“你成家了没有？”

 

我大吃一惊，他怎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只见他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那是一双作家善于观察的眼睛，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瞧我，上身穿着一件我所有衣服中最差的一件，下身穿着一条邹巴巴的的确良长裤，还挽着裤腿，脚上没穿丝袜，头发因为坐车时被吹得蓬乱，用几个字概括，随便地简直像一个农民。在章老师眼里，没有结婚的年轻姑娘，不至于穿着如此随便。确实，我不太注重打扮自己，也没有时间打扮自己，我想存钱去旅游，不想用自己的钱买衣服，还以为青春就是美。看来以后还是得注意一点衣着，免得再让人产生误会。

 

现在有很多苦恼，其中之一是，很讨厌学校的那班头头来听课，有些头头不是教语文的，听完我的语文课后，就在那里乱放P，说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也真想把这些丢到垃圾堆里去。

 

1984年9月14日（星期五）

下午，科组开了个送旧迎新茶话会。原任科组长要高升了，考上了中大的古文研究所，下午开会是欢送他的。迎新嘛，自然是迎接我这位新老师了。可是我这位新老师表现得却很不热情，很不友好，不知道在别的老师心目中会留下什么印象。

 

继任的科组长让我讲几句话，我说：“我没什么好讲的，饶了我这一回吧。”

不知哪位老师又说，往常迎接新老师，新老师都要唱一首歌的。

我说：我不会唱。

科组长又说：不会唱歌可以朗诵一首诗嘛。

我说：我什么也不会。

 

其实我会唱歌，且自认为唱得还可以，也可以朗诵诗，起码我的普通话比别的老师准确。但我内向的性格在大众面前没有表现的欲望。如果我是外向的，我一定会不知羞耻地高歌一曲。再说我今天喉咙极不舒服。所以我既没有讲几句话，也没有唱歌。

 

真羡慕今天高升的那位梁老师，他可以高飞了，而我还得留在这个破学校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离开这个地方，也许要吊死在这破中学的大树下了，我的命运可真悲惨。

 

我今天才知道，语文科组有不少老师，可还说不够，而且有不少老师资格很老，都是五六十年代的大学本科毕业生，我这个小字辈在这里会有什么地位，占什么位置？我还知道，梁老师至今未婚。今天的欢送会上，高校长还说：“愿他早些合作。”我开始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后来听着听着就明白了，许多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的人，在个人生活上都做出了牺牲。

 

倪老师给我讲了当班主任的愉快。她觉得当班主任很有意义，我说我不愿意当班主任，她就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和体验开导了我一番。另一位陈老师也说，他向校长要求当班主任，校长却不答应。我至今才明白，在中学里，竟然有这么多人不嫌麻烦，愿意当班主任。可是他们并不能说服我。

 

1984年9月15日（星期六）

今天在3班上两节语文课，最后一节课我布置他们写《记一辆纺车》的阅读提要，许多人叫苦连天。他们边看课文边唉声叹气，一声声长叹此起彼伏，还有一张张发愁困惑的脸，使我忍俊不禁，我真想笑。想当初我当学生时，在学习上遇到困难也曾哀叹过，过去，是我的老师看见我的表情发笑，现在是我看着学生们的表情发笑了。过去的一天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现在我却成了老师，我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1984年9月18日（星期二）

昨天，野外队的大叔叔（姓戚，因为个子高大，从小我们都叫他大叔叔）来了，我上午下班回家，推开门便看到他和父亲在说话，见到我，大叔叔就说：“这个小老师真的很辛苦，脸色青青的。”我不知道我的脸色是否发青，反正我就觉得很累很辛苦。

 

每周二下午都是教工政治学习的时间。同科组的老师很不“听话”，三个老师在改作文，两个老师看小说和杂志，还有两个老师在备课……曾校长在上面讲话，越讲越来劲，讲了快一个半小时，接着，黄校长又上去亮相了。所有的“节目”都表演完了，我们得以散会。

 

1984年9月20日（星期四）

今天讲新课之前，通知学生明天带作文纸回来，写作文。

 

学生们就在下面喊了：“老师，题目！”“把题目告诉我们！”

我说：“题目我现在不讲，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老师，告诉我们嘛，让我们晚上准备准备。”语气简直是在哀求了，我毫不理会。因为这帮人的作文水平如何，我一点也不了解，我想用当堂命题，当堂完成的方法，检查一下他们的实际水平。

面对学生们的哀求，心软的我没有一丝一毫动心。

 

于是又有人说：“以前那个老师都是先把题目告诉我们的。”

我反驳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每个老师有每个老师的教学方法。”

学生们不出声了，大概知道我说一不二，就算他们再多说几句，我也不会把作文题告诉他们的。我在心里发笑。

 

3班的曹斌，走路的动作颇有点像卓别林，大概是模仿力强的缘故吧，逗得我已经忘却了老师的尊严，和学生们一起笑了起来。

 

下次上课时，我向全班宣布：“我很荣幸，初二3班出了个少年卓别林，我准备向班主任推荐他，在国庆音乐比赛中请他单独出一个节目。”于是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1984年9月21日（星期五）

下午教工团员第一次过组织生活，可怜巴巴的，只有7个人，除了我和穗红之外，其余的团员都超龄或将要超龄了，有的已经提出了退团申请，因为工作关系没批准他们退。

 

今天的组织生活，可以说是乱扯一气，选举团支部书记，我这才知道新上任的书记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学校，年龄比我们大一点。

 

开始改4班的作文，很辛苦，说不出的辛苦。

 

1984年9月22日（星期六）

今天轮到3班上作文课，连堂。有的学生一节课下课后，作文纸上除了题目之外，没别的字。两个人来哀求我了。

“老师，给我们回家去写了，我们不会抄的。”

“不行！”

“给了给了。”

“如果回家写，扣30分你们干不干？”

“扣10分吧。”

“不行，扣30分！”我毫不通融。

两个学生无计可施，只好乖乖地去写了，他们按时交了作文。

 

还有几个学生提前七八分钟把作文交给我，就来打听我是哪里人。我不告诉他们，他们用惯用的战术——哀求。

“老师，告诉我们啦，到时上课时我们会好好听的，你讲起课来也会好讲很多。”

我让他们猜。他们猜出我是广东人，但不是广州人。我说：“对了。”他们便一再追问：“老师，你的老家是哪个县？”这帮小调皮鬼，真没治，说不上是爱他们还是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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