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2日江苏省昆剧院钱振荣、孔爱萍唱《牡丹亭·幽媾》、《牡丹亭·冥誓》两折，硬生生将我唱的情怀摇曳，无端春兴倩谁排。

这两戏均非初见，过去也觉得好，但是从来没有像那晚上那样触动心肠。先来说说这两折各家的演法。《集成曲谱》没有《冥誓》，《幽媾》则分为《前媾》和《后媾》，前面主要是柳梦梅一个人对着画像痴念，后面杜丽娘鬼魂上，才有两人相见一段，大概是因为《幽媾》本身太长不好演出的原因吧。

青春版牡丹亭《幽媾》唱的断断续续，唯一的好处就是把我爱极了的“娇娇怯怯一个女娇娃，楚楚臻臻像个宰相衙”这句唱了出来；《冥誓》的感觉要好一些，至少两个演员更入扣，【太师引】和【鲍老催】两支曲子也不错。从编排上前面加了《旁疑》的帽子，但是因为中间省了很多东西，“做小伏低难说”和“则怕聘则为妻奔则妾”连了起来，杜丽娘这个时候比较困惑的应该是怎么跟柳梦梅说她是个鬼，这样看来倒像是怕落实了妾侍的身份一般，有点走题。而且似乎还是文人气重，柳梦梅自问这是不是做梦，杜丽娘回答，焉知梦里的就不是真的。这样哲学，哪里是古人口气呢。

上昆岳美缇和李雪梅似乎也有《幽媾》，好像是以杜丽娘为主，前面带了《魂游》的不少内容，基本上一半都是杜丽娘一个人在场上，隐约记得这个戏的尺度似乎挺大的。北昆也有《幽媾》，但是我没有看过。

回过头来说说江苏省昆剧院的《幽媾》和《冥誓》。《幽媾》比较传统，主要根据的是《后媾》的结构，前面用《魂游》中【醉迟归】、【黑麻令】代替了第一支【朝天懒】，这两支曲子都是极好文章，“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怕不是梦人儿梅卿柳卿，俺记得这花亭水亭，趁的这风情月清，则这鬼宿前程，盼得上三星四星”，我最初看到时不由惊叹，这样的曲子居然不名于世，可见被埋没的清词丽句实不为少。后面则从第二支【朝天懒】开始一径唱下，，唱词全收，念白或有改动。《冥誓》的改动就比较大，只取了【月云高】“孤神害怯”、【懒画眉】、【太师引】“叹书生何幸”、【红衫儿】、【前腔】、【滴溜子】、【啄木犯】“柳衙内听根节”、【鲍老催】几支曲子，基本上是一半篇幅。在【啄木犯】之后编剧新加了一支【闹樊楼】，词是这样的：“丽娘梦断梅魂折，梦境晰晰梦情切切。生死何足论，唯有情难撇。盟誓犹在，自疚自责。怕甚冷骨冰肌寒如雪，俺烈血衷情偎得香魂热。”跟在汤若士手笔之内，估计压力也大，但是我最开始看的时候当真没有辨认出来，倒觉得后两句情深真挚，颇感心肠。

省昆在故事上也有所作为，汤显祖笔下柳梦梅是在《冥誓》里才认出杜丽娘是画中美人，省昆改到了《幽媾》之中，也即柳梦梅是在确认了眼前人、画中人、心中人都是面前的女子之后，才真心依恋，更和现代人的逻辑一些。要不方才才对着画中美人痴想，转眼间便抱了另外一个女子，多少有些奇怪。而在《冥誓》中，则细致的处理了柳梦梅想到杜丽娘是鬼之后的表现。这是不好处理的问题，倘若无动于衷，于理不合，倘若过于惊怕，又会让人看了心寒。省昆是这样处理的：柳梦梅想到之后，声音陡高，神情一惊，但是那个“鬼”字并没有说出来，杜丽娘便上前止住，借着音乐一转，说起梦里初逢之事，抒情的曲调中，杜丽娘如泣如诉的表明自己是因为当年一梦，一病而亡，柳梦梅满怀怜惜感动，说出了“你是人也罢，是鬼也罢，都是俺柳梦梅生生世世的娇妻”这样的肺腑之言，这是第一次出现“鬼”字，柳梦梅声音拔高，是强调之意，这不好出口的一个字，倒成了书生决绝情意的表现。处理的合情合理又动人心弦，是个相当出彩的地方。

这两折戏本子精致，演员也用工，别的不说，单论这样大段的唱就非常考功力，能一一呈现，并不容易。《牡丹亭》虽然是讲男女之情，但是生旦的对手戏却并不多，像是《寻梦》、《拾画》，都是独角的曲折心曲，《幽媾》、《冥誓》两折是难得的生旦对面。汤显祖笔下的感情纯而深沉，《幽媾》写男女相悦，是不惜笔墨，这几支曲子，字字雅艳，便没有不好的。这四十多分钟的戏，几乎用音乐和唱段充满，深沉的夜色下，却是“斗儿斜、花儿亚”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是“金钗客寒夜来家，玉天仙人间下塌”。汤显祖的用字极好，并不是一味的艳情字眼，却也能描出极明媚鲜艳的场景来。杜丽娘对着柳梦梅微微含笑“幽谷寒鸦，你为俺摧花连夜发。俺全然未嫁，你个中知察，拘惜的好人家”，细细品度，这样艳媚的场景，又是如此纯澈，并无一丝猥亵之意。男女之情能写至如此，是会让所有人心怀向往的。《幽媾》是一篇灵与欲的诗，就像晚唐五代的花间词一般。

而《冥誓》又不相同，同样是杜丽娘飘萧而来，却是满腹心事。《冥誓》的词没有《幽媾》那般明艳，但率直棱角过之。前面有几句写男女欢爱大好“剔灯花这咱望郎爷，直恁的至诚亲姐姐”、“乍温存笑眼生花，正渐入欢肠啖蔗”，几乎有三分急露的辞句，确是一片燕好之情。后面杜丽娘吞吞吐吐，柳梦梅至诚相问，有一点省昆的演员处理的极好，杜丽娘让柳梦梅发誓，柳梦梅的作派竟然是如释重负：此情已深，何惜一誓。《冥誓》其实主要是看柳梦梅，对比着杜丽娘有些忐忑凄冷的心境，看这样一个至诚书生温和之中的情深坚持——从最开始垂首低眉“姐姐嫁了小生吧”到后面意气铮铮“俺烈血衷情偎得香魂热”。本来我一直觉得《冥誓》有点冷，但是这次有了明悟，虽则场面未必热闹，有些地方又有凄冷之嫌，但是那“可以生，可以死”的深情，毕竟带着高贵而令人震动的力量。

看过《幽媾》、《冥誓》，我算是明白乔小青为什么羡慕杜丽娘。一生能历这样的一个夜，一生能得这样的一个人，当真已经生死无恨。这些年看种种“爱情的力量”，我也算看的够了，然而若论起至纯至美，当以此两折为最。

另，《幽媾》、《冥誓》文辞极佳，可一一细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