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每人

十几年前我在纽约长岛任职于大公司﹐几乎每星期都需要出差。噢那是 9/11 事件之前的事了﹐好象前一辈子那样遥远。一次偶遇﹐让我至今时常回味。

这天我一清早赶到离公司很近的小机场﹐顺利入机舱就座。抬头只见一位女士出现在机舱门口﹐犹犹豫豫﹐左右顾盼﹐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于是我有时间打量她。不难看出﹐此女子出自有钱人家﹐那一身穿着虽然非常普通﹐下面纽仔裤﹐上身一件暗色单衫﹐没有化妆﹐发型也就是后面一扎而已﹐却透露出不经意地高贵﹐而且身材好看苗条﹐脸面姣好﹐金发蓝眼﹐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岁上下的样子。只见她手里提一个大皮包﹐居然在我的身旁站住﹐‘嗨’一声﹐修长的腿已经跨入窄小的舱座空间﹐成了我的邻坐。我们互相打个招呼﹐她很友好地问我今天飞哪里﹐我说在底特略转机去芝加哥（我其实记不太清是否这条路线了）。她好象很想交谈﹐于是我们攀谈起来﹐她问我答。几分钟她就已经搞清我的生活大概﹐言表里透出赞赏﹐使我有点惊讶﹐因为我那时正为自己的不顺利不顺心苦恼。我问她飞哪里﹐她说不知道﹗我着实吓一跳﹐暗喜今天碰见趣事啦。

原来此女子出身于美国中西部一个小城市﹐父母属于中产阶级小康人家。她自小爱漂亮﹐长得也漂亮﹐小城市留不住心怀大志的美女﹐大学毕业就去纽约闯荡﹐进入名家跨国化妆品公司从小职员一路爬上去﹐没几年升级到公司高层成了独当一面的副总裁﹐还在曼哈顿最好的地段买了一套公寓﹐典型的美国成功人生活经历。说到这里她打住自己﹐低头喝水。我知道她没有讲完﹐需要我问。我问她何以不开心﹐她露出一丝

被理解的感激﹐轻轻顿一下﹐告诉我她此番是离家出走。

差不多十年前她在曼哈顿认识了一位大型计算机公司的老板﹐生意兴隆﹐在产业界相当有名望﹐年纪则很合适地比她大一把。美女金钱是很投缘的一对﹐于是他们闪电般恋爱﹐快速发展﹐不到一年就结婚﹐她从单间公寓东迁长岛尽头﹐从此进入美国上层阶级﹐开始了名副其实的阔太太生活。婚后先生希望她不要再继续工作﹐这样大老板夜里可以回到一个有灯光火炉人气的温馨家庭﹐她也就听话地辞了职﹐专职管理先生的一群宝贝马匹。说到这里她轻轻叹息﹕‘这是我不应该的﹐可是我真的非常喜欢骑马。’她总算有一点笑容﹐蛮可爱。因为忙于养马骑马﹐她非常喜欢近乎独处的白天﹐并没有加入邻近的太太群﹐觉得她们无聊。只是在周末和先生去俱乐部打网球﹐或和先生开自己的游艇绕着长岛度假。‘妳好幸福。。。’我忍禁不住地打断她﹐她很无奈地点一下头﹐又喝水﹐然后继续她的叙述。几年后先生碰到良机﹐赚天价将公司脱了手﹐并决定退休﹐全天在家里‘陪老婆’﹐这居然成为她的生活另一个转折点。自从先生退休﹐她发现必须 24/7 和他在一起﹐这是一件令人痛苦之事﹗她终于承认她

和先生完全没有共同的地方﹐除了骑马游船打网球﹐他们两人实在合不到一起﹐她喜欢读书和音乐﹐逛博物馆﹐他除了公司的生意﹐没有什么其它兴趣爱好﹐却离不开烟酒﹐说话粗鲁﹐素质低劣﹐很不礼貌﹐仗自己有钱﹐蛮横惯了。原来先生出身卑贱﹐没有受过高等教育﹐靠自己的聪明创业成功﹐是暴发户。先生的退休让她明白﹐生活不快乐其实已经很久﹐也许从一开始自己就知道但不愿意承认。她试过回到曼哈顿自己那间小屋﹐但是经不起先生的追‘功’﹐每次都是被先生哄回长岛庄园。却无法改变先生﹐依然要听他的粗话﹐闻他的烟酒臭﹐服从他的专横。她没有朋友﹐孤独使她忧郁﹐终于有一天先生出门赛马﹐她给远方的母亲打电话﹐哭诉说女儿想妈妈了。母亲马上明白﹐不问任何问题﹐立即建议她何不索性跑远一点﹐和妈妈住几天。

那是昨天夜里的事。她匆匆整理一些随身衣物就叫了出租车﹐来到离家最近的机场﹐买了最早班的机票。我忍不住问她﹕何以这么急﹖她有点不好意思﹕‘怕反悔’。　她离家出走的念头其实已经好久了﹐曼哈顿太近﹐现在只好远走高飞。我惊讶地发现她泪光闪闪﹐正要安慰几句﹐她马上阻止我﹕我舍不得家里那条可爱的老狗﹐跟我生活了将近十年﹐出门时我和它抱头痛哭﹐上飞机那一刻我几乎转身奔它而去。希望有一天我有勇气回来领它一起走。　我问她真的不爱先生了吗﹐她立即否认﹕我永远

爱他﹐我相信他非常爱我﹐就是不能再一起继续人生。我又问她以后的打算﹐她有一点茫然﹐吸一口气稳定自己﹕我曾是职业女士﹐应该可以找到一份工作自立更生﹐我不希罕养尊独优的日子﹐也已经厌倦大都市富翁的权贵。我们没有小孩﹐无所谓钱财后路﹐落一身清白。我明白她这是要离婚的打算﹐并非娇妻闹事堵气﹐不禁开始对她刮目相看 -- 好一个不一般的美女﹐这样清高出格﹐实在难得﹗此时她面带向往﹕多年没有回老家看望妈妈﹐只有母亲才了解女儿﹐这下好了﹐我可以和妈妈好好过几天。

突然她正眼望我﹕‘妳呢﹖对不起我只顾了自己’。于是我告诉她目前的状况﹕工作艰辛倒也蛮喜欢的﹐爱情失败导致丧失信心。我们不禁同时对视而笑﹐然后哈哈大笑﹐笑了很久很痛快。此时机长从扩音器里通知乘客还有半小时飞机将抵达﹐要我们开始作下机准备。我告诉她我非常欣赏钦佩她的勇气﹐生活里确实不能没有精神食粮﹐她一定能够走出长岛这个小天地﹐更有能力和时间重新为自己创造一个崭新的人生。她说真高兴我们有缘坐在一起﹐她认为我不必为爱情失败太难过的﹐以后也千万不要‘便宜卖掉’﹐无论如何不做勉强的事。

两个女人来自完全相反的背景﹐命运使我们有幸相遇﹐有机会为对方提供一面重新充了电的镜子﹐突然我们同时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也一下子明白该如何继续往前走。我们依依不舍地道别﹐很快融入人流﹐匆匆各奔东西。许多年以后﹐我还时常回忆起那一瞬间﹐人生的路回头观望好象看电影﹐电影里面的内容细节随着岁月而模糊遥远﹐好电影总有几个情节让人久久难忘﹐印象深刻﹐当年长岛机场偶遇美女﹐就是此种情节﹐我想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我无法知道她后来的故事﹐但是我知道我自己从那以后的每一步。我真的从低谷里走了出来﹐继续我的事业﹐几年后也毅然离开了长岛﹐离开已经舒适的天地﹐远迁西海岸﹐开始又一本灿烂的篇章。我感恩那一瞬间给我的礼物﹐这份礼物我一直带在身边的﹐在快乐的日子里我默默对‘它’说谢谢﹐每当有不如意不顺利的时候更‘拿’出来给自己充一下电﹐然后平静地继续人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