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的爵士厂牌，与美国的非常不一样。

比如ECM。有一段时间，我把它误会为挪威的厂牌，因为从它出品的大量唱片里，漂流出欧洲北方逼近极地的气候，寒气袭人，清冷洁净孤旷。有一句话说得绝，说“这是仅次于寂静的最美丽的声音”，这句话成了ECM的标签。

Enja（恩亚）是另一个德国爵士名厂，它没那么冷，却有着与ECM同质的、与美国爵士厂牌决然分离的气质。与ECM一样，它创建于慕尼黑。

马提亚·温克曼（Matthias Winckelmann）是法兰克福人。在他成长的年代，法兰克福成为德国的爵士之都，一茬又一茬美国爵士艺人不断来这里巡演。作为两个合伙人之一，温克曼1971年创立了Enja，主要录音方向便是追逐旅欧美国爵士乐家的脚步，为他们出片。也实在是奇怪，美国的爵士大师一旦踏上欧洲的土地，风格似乎都有明显改变，甚至气质为之一新。这种或可称为“欧陆爵士乐”的景观，在Enja的爵士唱片里，逐渐蔚为大观。

欧陆爵士乐的气质，与这片土地上的文化气质倒是完全一致。美国爵士乐的最优秀一面，是一种源自底层的傲气，植根于黑人社区中，有着亮闪闪的黑人皮肤颜色，无论金色的小号、金属光泽的萨克斯还是黑白分明的键盘，每一个音符的缝隙中都可能流着汗水，身体、本能、盖倒常人的神力异能，是这音乐的源泉。

德国爵士厂牌，却显现着上流而高贵的品质。音乐高级，品位高洁，音质干净如洗，智力登峰造极。好像经过了德国人的录音洗炼，爵士的精神趣味战胜了身体和情感。理性，是的，这些演奏是非常理性的。与此同时，以德奥为中心的古典音乐氛围，像整个欧洲大陆的空气，载浮着爵士乐，漂往欧洲和声的方向。

近年，Enja开辟的疆土已不只是主流爵士乐，甚至也不满足于先锋爵士乐，它的音乐旨趣和文化进取心，正如德国的哲学先贤，包罗了宇宙万有，关注着整个人类。Enja旗下的重要名字，日益扩展和包了匈牙利、土库曼斯坦、亚美尼加、土耳其、黎巴嫩、以色列、古巴、巴西、南非的音乐家。这些人擅长的乐器，是乌得琴、手风琴、都都克笛、蛇号、框鼓……唱片的风格还是可以叫爵士，但它是没有边界的，让分类崩溃的；东欧、吉普赛、阿拉伯、南美的民族民间音乐，汇入越来越宽广的融合的大河。

今年夏天，Enja与星外星唱片合作，在中国大陆发行它的11张唱片。在首波推销中，只花相当于它原版原价两张的钱，299元，即可以包揽Enja的11张唱片。这个便宜买卖，对Enja，或许是一个重大事件——几乎一片空白的东亚、西亚、南亚市场，现在，Enja终于踩进去了一只脚，进入这片领地中或许是最具有辐射力的其中一个国家。

南非爵士始祖伊布拉辛（Abdullah Ibrahim），驾着经典爵士小艇在古典交响乐的大海浮游；美国冷派爵士大师贝克（Chet Baker）吹出的小号，像渗流着月光的神秘的蓝色虚空；英国女伶珍妮·伊文斯（Jenny Evans），把莎剧、普赛尔歌剧、奥尔夫《布兰诗歌》改编成了爵士歌曲；黎巴嫩演奏家阿布-哈利尔（Rabih Abou-Khalil）呈献了“中东乐器之王”乌得琴的神技，还引出了亚美尼亚的神奇吹管嘟嘟克笛；五弦低音提琴在法国名手加西亚-冯（Renaud Garcia-Fons）手里变成了弦乐组，一件乐器化为多件，某一样声音究竟发自于什么乐器变得不可辨认；匈牙利史尼伯格（Ferenc Snetberger）的吉他不仅博学，而且充满建筑感。——要我说，这些Enja的艺人，大都有一种学者气质，精密，高端，法度谨严，在高品质的录音中，显示了很高的智商，如同知识分子的博雅旨趣。

纸媒版本载《时尚芭莎》2012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