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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滚诗歌

(2012-08-08 07: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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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摇滚诗歌 - 李皖 - 李皖的博客

摇滚乐浪潮波及世界,是20世纪的一件大事。如果说世界的形成和日益坚固是一场波澜壮阔、伴随着巨大声响的人类史事件,那么,20世纪迄今,这声响极为响亮而富有象征意义的部分,是摇滚乐。“激励一代人”,2012伦敦奥运会这个口号,加上它把英国摇滚当开幕式音乐的做法,也将摇滚乐的其中一个意义,和盘托出。

音乐优先于歌词,这是摇滚乐传播中的必然现象,尤其是,当它抵达母语并非英语的国家,由于语言障碍,大部分听众对歌词的印象是无知的。会英语的读者,由于其英语一般只够日常交流或特定交流水准,他们对摇滚乐歌词的理解是歧念从生的。

20世纪90年代,在我也成为一个摇滚乐迷的过程中,我一边听着那新鲜的歌声,一边把感染我的歌词不由自主地译成中文。这个夏天,汇集了316首歌词的“世界摇滚乐歌词集”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我将这词称为“摇滚诗歌”,将书名拟为《人间、地狱和天堂之歌》。

 

人间之歌

 

你不明白吗/这些都多么有意义/表达出来,用美元和美分/英镑、先令和便士/你不明白吗/这些都多么有意义/现在运动员上场了/就在我说话的这当口,现在队长/已将他的十字准星对准石油钻塔/看样子他马上要开火了/顺便插一句,你知道吗/一个潜水艇艇长一年挣20万美金/噢而且是税后的收入,玛丽,是税后的/唷谢谢你,埃茉莉。不客气/现在回到比赛他射了一发,是的/他又射了一发。两条鱼在飞速前进/钻塔进入阻止防御状态了/能打中吗?我看不会/你不明白吗/这些都多么有意义/表达出来,用美元和美分/英镑、先令和便士/你不明白吗/这些都多么有意义

这段Roger Waters的歌词,完全来自电视上的内容,标题是“绝对有意义”,而整张专辑叫《娱乐至死》。信手捻来的词满身是刺,击碎了围困着我们的现代生活的玻璃铁幕。

在20世纪的各种文体里,除了新闻,只有摇滚歌词离生活这么近,近到拥抱、缠斗在一起。新闻令人深陷,人人无可幸免,久历不觉,而摇滚乐试图戳破那幻境的表面,让人们从只不过是信息喂养的一只甲虫的处境中惊醒。当然,很不幸,摇滚乐也是媒体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因为它力图自醒的感受方式,最终给予了人类诗意和真实的刺痛。

“披头士”《生命中的一天》,是一个伦敦人一天的生活流水:

我今天看了部电影,噢天/英国军队赢了那场战争/人们都已离去/我还在看/因为我在书上看过。

我多想让你兴奋起来

醒来 滚下床/梳梳头/下楼 喝一杯/抬头看看 我迟到了/找衣服 拿帽子/赶汽车 分分钟/上楼 抽烟/有人说话 我已入梦。

我今天读了新闻,噢天/兰开夏郡布莱克本有四千个路坑/虽然每个坑都很小/但他们还是要数清楚/现在他们知道了/要多少个坑才能填满/阿尔伯特歌剧院

我多想让你兴奋起来”——四个利物浦青年,用他们一贯的孩子气兴冲冲地唱道,英国人,却无与伦比地抑郁起来。城市生活如此无聊,具体到了每个人的每一天,而捎来这信息的人,满脸是笑嘻嘻的热闹劲儿,这高涨的情绪反令人倍加沮丧。

摇滚歌词的这种现实批判,不是在外面像公知般审视,也不是在空中像天神般俯瞰,而就是在这生活之中达成,与芸芸众生翻滚在一起。再看一首,看这种否定是怎样从这生活中直升而起,高超、绝对到了严寒彻骨。

飞机来了。是美国的飞机。美国制造。可以抽烟?禁止吸烟?那声音说:雨雪日夜都不能阻挡这些信使,他们会按指定路线快速抵达。

爱走了,会有正义。正义走了,会有武力。武力走了,会有妈妈。嗨,妈妈!

所以抱着我,妈妈。在你伸得巨长的手臂中。你自动机械的手臂。你电子的手臂。你的手臂。所以抱着我,妈妈。在你伸得巨长的手臂中。你石油化工的手臂。你军事的手臂。你电子的手臂。

这是Laurie Anderson《呵,超人》的后三段,为了省篇幅,这次引用我没有像原诗那样分行。当初,这首诗砸向我的暴力就像地球上那些钢铁的建构,崩散下来,变成了铁块、斧锤和钢钎。日常生活中熟悉的电子语音,变成了闪烁映亮现实和未来的隐语,科技,军事,现代文明,美国之于中东世界……静音的、无温度的侵入,不断向前伸展的母亲般的长臂。美国飞机来了,在这首歌唱起20年后,两架美国飞机,冲进纽约的世贸双塔,像压在下面蓄积已久的暴力冲突,刺穿了这寂静世界的表面。

《呵,超人》中间的警句,源于中国古籍《道德经》的模写,老子的原句是:“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地狱和天堂之歌

 

我、撒旦、上帝,是摇滚歌词中出场频次颇高的三个形象。

重金属乐队大多迷于扮演撒旦。另外一些艺人,“滚石”、“山羊皮”、“耶稣玛丽链”、“大门”、“地下丝绒”、“音速青春”、“治疗”、“九寸钉”、戴维·鲍伊、“电台迷”,则热衷于以恶人、黑法师、畸客、疯子、自毁者、科幻世界的怪物自居。

这些描写恶行、噩梦、畸恋、精神分裂、灾难、毁灭的歌词,其美学精神却不一定是丑恶的。从古怪的角度来说,这些人对天堂的渴望、对人性的感受力,远远超过了品行纯良的人。在地狱或绝境中,罪恶、痛苦像糖稀一般胶住了灵魂,而希望的微光,隐隐约约总在某处,因而,渴念变得愈加强烈了。所以,这些东西不只是精神病学的案例和青少年集体迷狂的样本,其美学启示,人性的热烈,有时比赞美更甚。

摇滚歌词中那些描写天堂的歌,大多不是在圣殿的穹窿下,而是自然奔放,发生在霭霭人烟之中,因而特别地有着人子的率性姿态。

Bob Dylan《敲天堂的门》八句,感动了无数人,被众多摇滚歌手一再翻唱。在黑暗中叩响天堂之门的意境,决非觑近天父的慈祥面影,而更像是一步步走近神秘不安的不祥:

妈妈把我的徽章摘下/我再也不能佩戴它/天变得越来越黑暗/这感觉像我在敲天堂的门

妈妈把我的枪埋在地底/我再也不能使用它/寒冷的乌云落下来/这感觉像我在敲天堂的门

这首诗发生的场景,像在一个旷野。Van Morrison的天路历程则是另一番景象:

夏日的微风在你脸上吹着/在你的紫罗兰内部,你珍宝一样珍视着那些夏天的词句/无法控制的颤抖从颈项滑向脊背/点燃我,在天光中,在自然中/在花园里

然后你开始出神/心中那孩子似的想象变得如此精美/然后我们听见了教堂传来的钟声我们是多么爱它/然后我们感受到永恒夏天里青春的存在/在花园里(《在花园里》)

在花园里,那个仿佛雨、夏日微风,仿佛大自然本身的启悟打开了,暖意涌进心怀,像圣灵涌进圣杯,别具人间天上俗世神界交映的光辉。喜悦,和进一步的领悟,像花朵一样次第开放:“然后我转向你,我说/没有先知没有教义没有导师/只是你和我和自然和父亲/在花园里

显然,这是关于基督教义的极为自然和自由的解释。比较起来,Leornard Cohen的《哈利路亚》走得更远,它究竟是皈依,还是怀疑,难以分辨。只见他步步趔趄、步步紧逼,心中的犹豫、心碎、绝望、求乞均已达至绝境:

我尽了全力,可还是不够/我无法感觉,所以伸出手去触摸/我已经说出了真相,从没打算愚弄你/即使这一切全弄错了/我也会站在圣歌我主的面前/我的嘴唇上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句哈利路亚

双脚被人世紧紧地锁住,头却仰向了天庭,唱出这不知是呜咽、叹息还是赞颂的“哈利路亚”!

 

历史上,还很少有别的文体,像摇滚歌词这样,以如此短小又剧烈的方式,包容人世间的一切,激励着一代代人向前。

音乐中更没有。流行音乐中,如今的歌词,几乎只剩下了爱情。好吧,爱情。《人间、地狱和天堂之歌》里的爱情,随便打开吧,每一首都是那么独特。泛滥世间的情歌,在这里照照镜子,将立现苍白空虚,而它们若知羞耻,当枯萎、凋谢、知罪告退。

 

 

2012年7月31日星期二

 

 

本文纸媒版本载《上海壹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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