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林斯汀让我改变了主意_李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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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林斯汀让我改变了主意

(2012-07-17 00: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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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这是沉睡8年的旧物，在我的电脑里完全不被过问、不被绊动已经6年。而我也没有一次再想起它。1998年，因为湖南文艺出版社周爱华编辑的激励和推动，47首译词——这集子的零头——曾经侥幸与一些读者见过面。此后，它有过几次出生的冲动，却由于相关出版社的人事变更，由于我自己的变更，世事纷杂，渐渐与它隔绝开来。

2006年6月，我的电脑出现一次严重的故障，硬盘被迫送到北京去检修。幸运的是，重新修复的电脑，竟得以保存我一度以为要失去的那些文件。这次经历给了我一个触动，要对这些旧物重新加以整理，以期达到最终妥善保存。于是多年来第一次，我重新打开了被命名为“摇滚诗歌”的文档，出于习惯，我首先打开的是《摇滚中的诗人》、《西蒙和民谣摇滚》，打开的是伦纳德·科恩、劳里·安德森、保罗·西蒙、斯普林斯汀。我没料到的是，他们再一次打动了我，再一次让我迷醉。经过这么多年的不相往来，我下意识中以为，虽然从没有一次在心里明确过：它们给我的激动，必因初次发现的年深日久而渐渐消失；它们之于中国的价值，将绝非当年激动我时感到的那么珍贵。

但它们再一次触动了我。与8年前不同，这一次触动最强烈的是斯普林斯汀，一个曾经被我认为并不太重要的、啰里啰嗦的、过于写实的诗人。我以前读着觉得不怎么样的《生来奔走》，不怎么样的《闪亮的日子》、《我的家乡》、《本地英雄》，它们统统击中了我。在大街上飞车、挣命、活得疯狂的摩托车手，巨变的时代里巨变的人生，一个一个阶段永久改变、永远再也返不回的家乡和背井离乡的亲人，到城镇里拚命打工赚钱渴求着一点点可怜的精神安慰的下层劳工，它们让我想哭，它们写的就是中国，就是这30年来蓄积的苦水，是我们心底的波涌。一个美国人把它写出来了。

但中国的诗人们，你们没把它写出来；中国的摇滚歌手们，你们没把它唱出来。大众远离了诗歌，今天大众再次远离了摇滚。除了时代难以言说的苦衷，我们就没有自身的原因吗？亲爱的中国诗人和摇滚歌手，你们怎么就没把它写出来？或者，你们也写出了些许，但怎么就没让它传唱开来？

1999年或者2000年，我曾经把这部译作经整理后的绝大部分，以电子文本的方式传给国内一些朋友，主要是诗歌界的朋友。有一位南方的诗人说，如果这些译作早几年出现，一定会震动并推动汉语诗歌的写作。是的，我曾经以为它已不再稀缺和必要，但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斯普林斯汀让我改变了主意。听吧，亲爱的你听，这喧嚣而又死寂的年代，不能没有雷霆和歌声。

感谢郝佳的加盟，你所做的认真而精准的校译，使这部书既免除了多处误解、误译，又免除了语义不清的诸种所谓诗意；只要略微对照1999年出版的《摇滚1955-1999》，便可知这校译的工程是多么巨大，效果是多么卓著。感谢杨全强的一贯支持，你让人们知道，在所谓的文化事业中——如果这事业真的如此崇高——那么一个真正的编辑角色，其重要性可能超过一打作者，而你，正最完美地诠释着“编辑”这俩字儿所拥有的全部神奇和崇高。你们是上帝派来的，是优秀的合作者、天赐的灵感和幸福，是我今生所遇到的、在梦想中所期望能遇到的，最好的朋友。

还要感谢袁越、胡牧、王利、严朝旭、李慧、王晔、周雯，感谢郝佳的美国同事David Nixon，在不同时间、不同程度下，你们都曾受邀参与对这部译稿的考校，一些特别疑难的问题，是在我们的共同讨论下完成的，没有你们的广泛参与，我个人当无法应对如此广阔的语言和文化问题。

最后，必须特别做一个说明，这一方面是向我的校译者交代，另一方面更是向这本书的读者坦白，提示你们可能会踏入的陷阱。这部诗集有个别地方，可能会有稍许译文不那么精确之处，很多时候，它们的产生并不是因为校译者不察，而只是出于我个人的偏执。郝佳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英语言有着精确而明晰的理解，他会紧紧盯住每一个错词、每一丝偏差、每一处模糊、每一点不准，不停地调教我、校正我，并为我的愚顽痛心疾首。在成书过程中，我曾一再向郝佳申请能不能允许我稍稍偏离于“精确”，但都被校译大人无情地镇压下去。唯有这两处，特别弱智的两处：Baby gonna drown tonight.（宝贝，来，让我们在今夜淹死），我偏要译成“来吧，宝贝，来，让我们淹死今夜”；When the music's over/Turn out the lights（当音乐结束/关上灯），我坚持要译成“当音乐结束/熄灭光”。这两处译文属典型误解，犯了翻译的天条，属于校译者不许、译者非要坚持的蛮干。好在蛮干的只有这两处，其他地方，即便我努力申请、讨价还价，赢得了些许不那么精确的中文表达，但都还在郝佳能容忍的范围内。

这次翻译工作让我感到，译者和校译者像是一对挚友，又像是一对天敌，有些时候，即使意思没有分歧，意见却可能无法调和。当面对不可译的诗歌时，这种矛盾分裂到最大。我们无意解决它，也无法解决它，只能任由这种分歧偶然存在，谁让我们要译的是诗歌呢。

在全部校译完成一多半之时，我读到了北岛的随笔集《时间的玫瑰》。北岛那种冷峻、清瘦、打铁般锤炼而又排除异己的译诗风格，我并不100%赞同，也与众多摇滚诗人更接近于生活语言的诗风不合。但他那种“不增不减”的译诗原则，我深以为然，提醒我在这一方面要进一步加强自律。为此，我把已经完成的诗稿又重新审视一遍，在有违这一原则的时候忍痛自我否定，甚至不惜推倒重来，由此有了再一次重译。算起来，自1998年它们诞生起，这已经是第四次重译了。所以，最后我要感谢北岛，带来这最后一次，也是最严格的一次，对诗歌精神的煅打和译诗道德的自律。

2006年8月19日初稿

2008年6月10日补充

本文是《人间、地狱和天堂之歌——世界摇滚乐歌词集》（李皖译郝佳译校）一书的后记，2012年7月16日发表于《中国经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