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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作者:台湾乐评人
六月十五日,我去了华山艺文特区金曲节,晚上的售票节目是“我们都爱李泰祥”,八点到十点半,我差不多到八点五十才买票进场,漏了前面一段,但还是值得,太值得了。
台上出现的歌手有:许景淳、王柏森、林文俊、唐晓诗、陈永龙、林凡、戴爱玲、万芳、雷光夏,可惜我没看到陈永龙与万芳。
屏幕上介绍:“李泰祥……为台湾流行音乐树立了不可思议的高标”,确然。历年来我每一次听他的作品,都有新的体会与启发。奇妙的是,我在演唱会听许景淳、齐豫等歌手本尊演唱,次数似乎还多过听专辑录音,尤其一些较冷门的歌,更只听过现场,没听过录音。
李泰祥许多歌曲,是拿本非歌词的现代诗来谱的;这本来就难弄,李却磨了出来,曲式与情调和寻常的流行曲大相径庭,难记难唱,却愈听愈顺、愈陈愈香,不仅做出了独特的风格,更简直成就了一套美学。那个校园民歌的年代,众人在探索、实验,一般歌手拿初学的乐器弹弹唱唱,李泰祥拿他古典乐的功底与当代的意识,摆出了最为雅正又不拘成规的态度;这格局起始便高,成就更是惊人。
当晚齐豫唱了以向阳新诗谱曲的〈菊叹〉,我是第一次听到:
那种招呼 美如水声 又微带些风的怨嗔
让人从蕨类咬住的小径 惊见澄黄的月光
还有 傍晚樵夫遗下的柴枝
冷冷 郁结着的 褪了色的
我 用一生来
第一行唱到“金线菊”已露峥嵘──“金线”两字字音本就尖细,而旋律把那尖细配合到了极致,至“菊”字放软收声,已活脱脱地表现出了一株纤细雅洁的花。第二行“徐徐绽放”又真是徐徐地舒缓地绽放摊开。之后“美如水声”平仄皆协,唱来真如水声;接着“风的怨嗔”亦极是微妙中节。本是好诗,曲子又谱得这样搭配、这样谐调,可见李泰祥是真正用了大工夫去展现的。
当然也不是每一首、每一句他都能做到这样熨贴;〈菊叹〉到中段“走过 总是垂发低头”两行便稍稍逊色,下面“浮萍的逻辑”,“逻辑”这外来语(虽然是音义兼达的妙译)在此虽有其一种拉开距离、从不同语系观之摩之的诗意,但在风格一贯的这首歌曲中便有些突兀。后面“而菊……是耐于等待的”这种现代诗常见的句型,实在不太适合歌唱;李泰祥硬是将之谱成,整出了他一套谱法唱法,我不得不佩服,但每听到也还是觉得有些疙瘩,而不勉为这以诗谱曲的难度叹息。然而,结尾“我用一生来等你的展颜”就很好谱,“展颜”唱出来,也确是先三声后二声,搭着弦乐,以愈发舒缓和厚的情调重覆三遍,真是极尽了温柔蕴藉之致,完美的告成。
王柏森唱〈春天的浮雕〉:
这首歌我以前都是听女歌手唱,听她们发高音反反覆覆地唱“琴线”,不知何故总觉得有点恐怖,像什么用琴线把人事物割得支离破碎的恐怖片;这次听男声唱,意外地不恐怖了,竟比女声更能表达原词曲的优美,看来这浮雕的柔柔亮亮、闪闪动人,还须以较为浑厚低沉的石性打底。又是一宝贵心得。
雷光夏唱〈爱的迷蒙〉(原唱唐晓诗),这首少有的李泰祥自己包办词曲的作品,更令我激赏之至:
“娇饰在美丽祝福底下的欺瞒
这首歌最精彩的,还不在这一点忐忑不安上面──很多歌曲都有写到这种情感;这首歌最精彩的,是它尾段唱到“我的欢乐正是为你而存在”时,调门升了一度──这一度之升,立使声情转趋急躁,由冲正变为绝望(desperate),完全表现了那般心情。这真是最简明的古代乐论的诠释了!
曲终我竭力鼓掌叫好,不是没听过用升调降调转变情感的歌曲,可写到这样直觉直观的,这还真是我听到的第一首。可见李泰祥的词曲、曲词创作,不但在艺术上有开拓、富成就,在技法上同样硕果累累,但不知有多少人能留意到这番工夫,更别说学起来了!
林凡唱〈一根火柴〉则力有未逮,拿不起这首歌,也难怪,她不像其他歌手有长期练习过李泰祥的作品。
戴爱玲唱〈他的眸子〉:
作词:王玉萍
作曲:李泰祥 主唱:齐豫
在静静的黑夜里 有一双黑色的眼睛
无限的温柔和情意 深藏在他眼底
从他的眼廉下 看到了自已
悄悄的躲开了它 抬起头
却又在一双深情的眸子里
“黑夜里”“黑色的眼睛”,我一听这词就想到顾城〈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此词语焉不详,到最后也好像没把话说完,不正是指的政治、中国人的政治向往与恐惧?配乐作摇滚风,鼓乐喧嚣,不亦可以展演八九十年代中国的心潮澎湃?只可惜,年轻的戴爱玲大概是不会想到要从这条情路去表现的,她就只是用一般的high歌唱法飙它。话又说回来,台湾现在会用这条思路听歌的也不多,但大陆应该不少吧。
最令我萦回缭绕的,是唐晓诗、王柏森合唱李泰祥三大代表作之一,李格弟(夏宇)作词的〈告别〉:
我醉了 我的爱人 在这灯火辉煌的夜里
多想啊 就这样沉沉的睡去 泪流到梦里 醒了不再想起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 你的归你 我的归我
请听我说 请靠着我 请不要畏惧此刻的沉默
再看一眼 一眼就要老了
再笑一笑 一笑就要走了
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
各自曲折
此曲是李泰祥重编三毛作词的旧作〈不要告别〉而来,详请请参阅马世芳〈告别,不要告别〉一文(收录在网上、报上与《昨日书》中,建议点进连结参阅,站上有两首歌的视频)。下面引一段:
李格弟保留了三毛的开场句,又留下了“灯火辉煌”这个她认为太美的词。“在这灯火辉煌的夜里”改掉两个字,变成“在你灯火辉煌的眼里”──唉,这是何等的才气。
将灯火辉煌的夜,摄入离别前爱人的眼,一下子就拉开了纵深,直击你的心魄。果然奇才,果然奥妙。“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不知是否从徐志摩〈偶然〉“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变化而来,也真是精练凄美。我听到这句极其饱满高亢的歌词,突然想到,“流行”亦是这么个道理:一些人因缘际会,他们最想写、最用心写而写出来的作品,正合了那一时一地一群人的人心流向,因而流行了;稍后“主流”流行风潮改变,也就“你的归你,我的归我”,“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了。然则,几十年过去,李泰祥作品、齐豫许景淳等老班底每再开演唱会,堂上仍会满座,且许多人仍旧珍视这些歌曲,即可见此一流行仍在流行。这就叫──“在曾经同向的流行后”:虽然同仁各自分飞,可总也有所重聚。
十一点走出华山,满载心得而归。
刊载于《流行词话》第2号,2011年9月7日出刊,发行人:胡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