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张萌萌个人而言，《Come On Baby》或许已达到他音乐生命中的极致。

这是一张比较自我的张萌萌。经过几年的乖巧、附会和模仿之后，他多多少少已能摒弃观察别人脸色去作音乐的流行态度了。但作为流行中人，那种对行规的领悟已经写入灵魂深处。用“Come On Baby”作专辑名、作篇首曲、作主打歌便是顾及了流行的结果，这首歌注意了旋律和演唱的讨好，标准的Pop Rock，主唱、吉他和鼓都走中间路线，既显示摇滚的姿态又尽量做到不太刺目张狂，中规中矩。而文案不负责任的吹捧，又成为这张专辑过于露骨的一处商人用心。

除此之外，张萌萌在下面的演练中开始越来越深地走进自己的世界，并同时表现出尝试各种音乐的野心。《1969年2月29 日》有一种流畅而自然的摇滚腔调，人声和乐器都注意了中国化，包括中国话声韵之上的旋律，有板有眼几乎是原生态的京剧锣鼓胡琴，竟能一丝不乱地妥贴嵌入摇滚四重奏的织体之中，因而从文化上也透着一股自然和自立的气息。《美人计》未落寻常重金属或硬摇滚窠臼，摇滚作派中流露几丝民间小调的感染，有点儿幽默但幽默得不够。其中，放在背景远处的喧嚷的合成音乐和中间窜出的仿簧管乐效果不错，前台歌手和鼓却失之单调、单薄。《变化的年代》是各门乐器语言比较成功的一首；但歌曲创作庸常而肤浅。《窒息》是后朋克加新迷幻，《梦》则透出浓重的英国电子摇滚气息，二者在低迷中都不乏勃勃生气；《想你》走老派摇滚之路但经修饰翻新，有种爵士歌曲般的慵懒情调。这三曲技艺精湛编织细密调度得相当成功。唯《刺客》和《我行我素》是两首再平庸不过的重金属，处处是败笔，是专辑中无可称道的两曲劣作。

最值得称道的是5个梦题材：《1969年2月29日》、《窒息》、《梦》、《想你》、《我的感觉病了》，后四曲从音乐上来说也是梦，难得的是表达和内涵都绝不雷同，显示出多色的反差。在整张作品的10首歌中，张萌萌至少用了7种以上的唱腔和唱法，也是极难。除了模仿，人是很容易被束缚在他的本嗓之上的。7种唱法无异于创造7种形象，是有着不同心态和精神的7个不同的人。

最能显示这种唱腔创造功力的，同样以梦系列为代表：《窒息》声音有点邪，唱出一份怪异和颓废，有种压迫感；《梦》平致多了，在潜意识底层低回，但仍带有那么一丝病态；比较起来《想你》浮上来一些，选择的唱腔力透一股温柔怀想，虚幻中杂着真实；《我的感觉病了》的声音异常感很重，无力、虚弱却又相当锐利。同样是表达梦气息的声音，能有如此微妙的不同把握，很不一般。

但我还是想用一句“平庸世界里妄想创造的一点惊奇”来概括这张专辑。在众多的流行产品中，张萌萌《Come On Baby》的出色是不言而喻的，但距离真正的作品仍有相当大的距离。张萌萌是一个群体，同时也包括其词、曲、乐器的合作者沈颢、李广平、捞仔诸人，既显示了才气和勇气，也显示了干枯和庸常。当他采取反平庸的姿态时，他所栖身的平庸世界也有趣地起作用了，因为他的生命正是由这个世界构成的。等到想飞翔一下，才发现实在没有太多出奇的东西，没有太多力量。这无力的深刻既是一个行业的，也是这一代人、这一个时代的。从精品到作品，归根到底是人本身的问题，是对世界的认识问题。

如《1969年2月29日》， 先前有评论说它表现了新一代对“文革”的看法。但究竟有什么看法呢？沈颢的词是虚幻的，却不是象征的，通篇的所指实则并无真正的所指，而却皇言“那一天诞生了今天的一代青年”！写历史的歌却并无一点历史的针对性，包括安置一个并不存在的虚拟日子1969年2月 29日，似有深意实是空门，真是从头到尾一出假戏了。再如全篇最精华的一曲《我的感觉病了》，是各方表现都极佳的创作，那种精神异常的世界是攫人的。感觉病了，它可以是对贫乏的现代生活的有力批判，也可以是一种发现自我时情难自抑的赞美甚或贬损，因为这个不平凡的自我在世俗的眼光看来是不正常的，犹如辉煌而有病的凡高。而歌曲却恰恰缺少了这种揭示性的语言指向。

生活不够游戏太多，是张萌萌们的根本问题。如果把流行音乐创作当作一种文化写作，张萌萌所缺少的正是对真正的精神和文化的感怀。归根到底，没有人类文化铺垫的人格不是人格，流行音乐中相当多的追求自我，最后都往往免不了成为这类怪胎。

但在商业化的趋炎附势渐成定势的今天，这种追求“真我音乐”的勇气是可爱的，是有希望的，是张萌萌的大幸，也是唱片机构的大幸。舍此苛求而回头，《Come On Baby》专辑的音乐颇值一赞，在大陆音乐中，这是纯熟而传神的一次亮相，让我们向它的创造者捞仔、丁宁、张萌萌和“卡通100” 的诸君祝贺。

一九九五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