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与音乐的关系,比我们已经认识到的要密切,要根本;甚至,你怎么想象它们都不过分。20世纪音乐也包括近年来的流行音乐,有一个相当重要的进展,便是在探讨说话与音乐的关系方面。
这既是一种返祖现象,同时又包含着重新的发现。音乐最早就是说话的一个产物,至少,它的一部分起源便是在那儿。所以在最古老的音乐中,我们每每会发现二者之间的令人吃惊的相似,以及在令人吃惊的相似之上的匪夷所思的表现力——其实我们不是为相似而吃惊,而是难以想象那么初级和简单的音乐(说话的变形),竟会那么大地煽动我们,笼罩我们。
说话催生音乐的两极,一极是语调,一极是节奏。在前一个方面,我曾经作过论述。古音乐的大量样本,足以说明语调蔓生音调、音调模仿语调的普遍性。比如很多人都知道的例子,东方的戏曲、欧洲的格里高利圣咏,更早一些,在中国的古代歌曲中(如乐府),歌的形式实际上就是朗诵的升华形式。
格里高利圣咏除了旋律上的说话特征,节奏也是不确定的——恰如说话的自然停顿,虽然并没有创生什么,它的脱出了算计的形式感已足以让几世纪的人惊叹。
说话—音乐节奏上的刻意的创造,在当代最显耀的一个方面,便是Rap所引发的风潮。短短20年,当年觉得它简单或愚不可及的评论者,如今恐怕已哑口无言——如果他接触电子乐、当代舞曲或先锋音乐的话。但是音乐是个综合体,如果我们综合器乐的因素看Rap的新进展,可能永远无法说清楚说唱的音乐价值,也无法真正地说服那些否认说话—音乐关系的顽固派。所以要谈Rap的音乐价值,我们不妨把说话抽离出来单独分析。
因为篇幅的关系,这里只提供若干思路和结论。
一、由于说话直接混入音乐,说话本身带有节奏,这是一种不规则的、“非音乐”的准节奏,除了构成难以察觉的音乐副节奏外,它的不规则导致了无穷的微妙变化形式;就像一个规则数列遭遇一个不可预期的变量的加入,在规则不受破坏的情况下,整齐的大格局内出现了小格局的不整齐。
二、人声是一种音色,规则的人声设计是一种新的节奏音色,你听过“人声鼓”吗?Rap就是。
三、说话有各种语气,有各种感情色彩,电影、戏剧等的对白是生活式的再现;把它放到音乐里就不同了,这成了音乐的素材,是表现式的。除了传统的旋律、和声、节奏、音色等音乐四要素,语气要素参差可算第五种要素。
四、孤立的句子有令人捉摸不透的凝聚力和发散力,其张力模式一如艺术品本身。配上音乐语境的孤立的句子更甚。
五、不光可以有孤立的句子,还可以有打碎了的说话的碎片,碎片的重新拼贴、交错、共舞,这是现代主义的语音奇境。
六、一旦对说话进行设计和改装,说话就成了异物,至于是用节奏方式还是用音调方式,无所谓。这就像把东西画出来供人欣赏,画出来的东西就超出了原物,成为人不得不注视的异物。说话本身也可以作成这样的异物,而不必抽象成音乐那种。这是声音艺术的新发明。
七、用最开放的眼光看,音乐就是声音,说话是声音材料之一种。
八、人声是最特殊的材料,因为它反映出来的不光是音色、音高、节奏,它还带有语义!即使是最模糊难辨的、最没有意义的人声,也都会给人以语义的困扰。为什么Rap、Hip-Hop会疾步迈向先锋音乐,原因就在于:现代主义的人声音乐如歧义丛生的语音和语义的丛林。
1999年10月26日
忘了发于当年哪本杂志,也许是《中国百老汇》,后收录于《我听到了幸福》,三联书店2003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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