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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这句话时,我觉得非常之妙,它出现在钱钟书论“通感”的一段文字里。其实培根不只是想象力丰富,也不仅仅在叙说一种通感。确实,那不仅是比方而已,而是一种认识,一种进入到事物内部看到了事物内部结构的更深的认识。他看到的不止是表象,而是事物内部的真相。培根的认识,我想会非常对电子音乐家的胃口——20世纪末电子音乐家的胃口。
在听这些音乐家的部分音乐时,我常常会不自觉地想到“格物致知”这个词。对这些电子音乐家而言,格物然后致知、致乐,正是一个基本的创作方法。
出生于罗马尼亚的希腊裔法国人泽纳基斯(1922~ ),可称是这方面的鼻祖,他是最早有意识、有系统地进行格物式创作,并卓有成效地总结出一套电子音乐创作方法论的作曲家。他特别喜欢音群,爱把它们叫作“云层”或“星系”。在音乐《皮托普拉克塔》(Pithoprakta ,1955~1956)中,他用小提琴的琴音组成音群来表现气体的总体状态,结构的依据是气体的运动规律——麦克斯韦—玻尔兹曼定律;简言之,这正是把物的规律,转化成了音组织的规律。结果,这些声音不仅像气体,而是在内在结构上跟气体完全相同:各个声部难以分辨,而由各个声部组成的音群的轮廓则十分清晰;正像麦—玻定律所提示的:在一定压力和温度下,气体分子总体的分布状态是确定的,而单个分子的轨迹则无法描述。
泽纳基斯的创作开辟了一条通途,这是一个新音乐的方法论。可以说,我们在1970年代之后听到的令我们惊诧莫名的许多音乐,特别是那些进入各种奇境的音乐,很多都未超出这个方法论。


瓦雷兹作品的最特别之处,是启用了大量的打击乐和管乐,而将一贯唱主角的旋律与和声推到可有可无的位置。在他最极端的时候,音乐是由不同性质的音色和音响结构而成的,如金属的声响、木头的声响、沉闷的声响、清澈的声响;他把音乐看作单纯的音响运动,一种“有组织的声音”,降低了音高变化在作品中的作用,而把音色、音响的重要性提到首位,并发展出节奏、曲式等新的概念和处理方法。这是革命性的。


1960年日本的武满彻(Toru Takemitsu,1930~1996)作过《水的音乐》(Water Music),直接采样水的声音进行剪切组合,代表了具体音乐对水的描述的水平。1993年,中岛昭文(Akifumi Nakajima,使用艺名Aube,1959~ )出了一张叫《洪水——门》(Flood-Gate,1993)的水作,从最原始的胎内“羊水”写到东方赏味文化精致化之极致的“水琴窟”(日本庭园里埋在地下的滴水瓮),用具象—噪音音乐的手段完成。[2]
这还都仅是用表面材料(水声)入手的例子,用结构和抽象怎么处理?比如,水底的声音是怎样的?鱼儿们怎样在感知?音乐家们还真的这样在想象问题。当然我们知道,水底根本没有声音,我们听到的声音,莫不通过空气,是空气振动的结果。但是水是波的介质,波在水中无处不在,这也是水的“声音”。这种格物极其冒险——就像古人说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但音乐家似乎真的知鱼之乐,听着他们作出的音乐,我们仿佛真的听到了鱼儿听到的声音;这并非感官之能,而是结构、性质、节律、清浊、明暗、冷暖——这些事物内部的超越了感官之能的物性,当用音乐的完全相同的“内相”表现出来时,它们变得可以感知了,像人用人所不具的眼睛(耳朵)看(听)见了常见事物的不常见的奇异内景一样。据台湾评论家姚大钧在前卫音乐网上介绍,先锋音乐家尼克·派克(Nick Peck)想用水的声音塑造出一个想象中鱼儿们每天会听到的声音世界,创作出了《鱼的音景》(Fishscape,1997),结果的确是跟别的水声作品不同;但不太像是水底下的声音;要说水底下的声音世界,他认为还是法国电子乐大师米歇尔·贺道尔菲(Michel Redolfi,1951~ )的作品最能通神。[3]
今天,像这样的格物致“乐”之举,已经不再是先锋音乐家的专利。1996年,我听到一张当年的电脑游戏音乐《艾科:时间之歌》(Ecco: Songs of Time),作曲斯宾塞·尼尔森(Spencer Nilson),试图表现的也是水底世界——海豚们每日所感知的世界。他大体做到了。他的方法是用海豚鸣声的具象(直接采集实声),配上电子虚幻音色(摹拟水的性质如空明、幽暗、清澈、温凉、波动等等)、循环往复的节拍和旋律(摹拟水和海底动物的运动节律),而他所用到的种种手段,已没有多少是新奇的。录音带技术告诉我们,如果将一段声音放慢速度播放,那么音高降低;反之,则升高。而物理学告诉我们,声音在不同媒介中的传播速度不同,音高随媒介的密度增加而降低。这就是我们对宇宙、水底、气体和微观世界中的音响进行幻想和推测的基础。计算机和合成器对声音的改造工程,经由改造创作出自然界不存在的“冥想”音乐、太空音乐,一部分亦因此而生。
当初,瓦雷兹的音乐因演奏之困难,很少有指挥家愿意把它们搬上舞台;而泽纳基斯匪夷所思的各种新思想,诸如“音乐的数学表现”、“音乐的建筑化”、“随机作曲法”、“音乐的数学与自动化技术”,在他那个时代显得过于深奥和难求,即使有了构思甚或“谱子”,要变成能直接欣赏的成品和唱片,千难万难!就拿那部《皮托普拉克塔》来说,实践者若不同时兼具科学家与作曲家两种素质,恐怕很难理解曲作者的意图;而对演奏者来说,要能准确地按“谱”演奏和相互配合,也难。那曲谱完全没有旋律、和声、对位或配器结构,让那些修养深厚的古典乐手怎么理解?分谱完全没有常规演奏,又让那些技术精湛的古典乐手怎么演奏?是的,乐器人人都识:46件弦乐包括了小提、大提、中提、贝斯,另外的乐器包括了2支长号、1架木琴和1只梆子,但提示的奏法却是指节敲、弓杆打、拨奏滑音、击弦、弓杆擦弦、弓杆击弦、手击共鸣箱等等等等。所以,这些折磨人的科技化的曲子,若非奇遇,若非作曲家亲力亲为直接演奏或指挥,几乎毫无化为现实的可能,所以,历史上的情况也确实是,他们的创作和构思往往动用了最先进的科技辅助手段,他们的试声和演奏往往动用了设备极昂贵的实验室,他们是少数人,他们是工程师,他们是声音科学家,他们是世界为数不多的几家声响实验室的几位专门享用者。
仅仅过了30年,计算机从20世纪中期神秘的庞然大物变成了20世纪末人人皆可享用的个人电脑,今天从地摊上随意买来的音乐程序软件,或许已能轻易地编程出当年泽纳基斯苦苦寻求的若干乐境。这是人类新兴产业终于坐大所带来的必然结果,但若单独论及其中音乐软硬件的发生、发展,居功至伟者仍要数那些倾力于“音乐的数学与自动化技术”的科技音乐家们,这个过程既是新物性向新乐性、新人性的内化过程,也是新思想向更多人蔓延的过程,是新时代的乐器技术不断演进的过程。还是以泽纳基斯为例,1980年,他领导的小组成功地研制出了UPIC,是一种操作简便的电子作曲软件,由计算机控制的这种“机器”,可以将画在一个光盘上的线条变成音乐。由此,只要理解了图形线条与音乐的某种联系,即使是欠缺作曲的知识和技巧,也可以凭想象“画”出自己的音乐。[4]如果我们延伸一下这个思维,也可以说,只要你能“格”出某物,那么凭你格出的这个物的物相,用泽纳基斯的机器,就可以直接地转换出与之一模一样的音乐来!现在,这台机器就陈列在法国的巴黎科学城,据说,每一个参观者都可以上去试两下呢!
1998年5月
本文纸媒版本载《回到歌唱》(新版),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1] 见罗忠镕主编、杨通八副主编《现代音乐欣赏辞典》。
[2] 见姚大钧潜味音乐网。
[3] 见姚大钧潜味音乐网。
[4] 见罗忠镕主编、杨通八副主编《现代音乐欣赏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