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在做一项值得去做的工作,虽然条件并不具备,自己还是硬着头皮做了。私底下的想法,用得着那句老话,就是期盼自己这块砖头,尽快引出那些真正的“玉”来——让专业的译诗家也能看到,这片雅人学者甚少踏足的地方,却有着值得开发的风景。我把这片风景称为摇滚诗歌,确切地说,是摇滚里的诗歌,是用歌的咏叹和音乐的力量发散出来的诗歌。对这片已有半个世纪的领域来说,半个世纪不算太长,在历史的长河中,甚至是可以忽略的一瞬,但对生于当世的我们,这半个世纪荒废了,实在是莫大的可惜。
我一直以为,人是应该生活在当世的。人有两个生命,除了肉体的生存,他还有灵魂的生存,在灵魂的生存中,他获得了更高的欢愉,这是人生这短暂一瞬中,值得永久去反复品味的精华部分。自我懂事以来,这种灵魂之生深深地吸引了我,我逐渐体会到,人虽然不能脱离俗世生存,但灵魂之生却是可以安然在这之上存在的,它为生活所养育,却超越了生活,是生活中的生活、生命中的生命、人生中的人生。但长久以来,这生活、生命和人生,与现实中经历的生活、生命和人生,一直存在着某种割裂。对审美人生和思想人生而言,无疑,他生活在当代,但他的思想和抒情却并不在当代,那种更高质量的生活,往往只能栖存于过去的文化遗产中,好像灵魂脱离,去了一个他并不存在的地方,在那里留连前朝文化的遗景,和隔代大师的灵魂一起呼吸,却让当世的、切身的、无比丰富的美景,在他的身边哗哗流过,而不与他的感受和洞察发生任何关系。确实,碌碌一生的凡人,他们快意于日常的情趣,生活在当世的表面;思想锐利的智者,他们重视典籍中、殿堂里、学术史的文化,却无视当下的、活人身上的文化,也生活在当世的表面。生命是一次机会,并且只是一次机会,我想,丰富的、不虚此行的人生,理应是一种尽量经历的人生。只有灵与肉一体、两个生命合一,这经历才可能是彻底的。所以我一直在奢望一直在追求,幻想着能拥有当世完全的生存。
这并不是说要排斥历史,排斥此生对往生的体会。从哲学意义言,一切曾经存在的,都留下了其生命经历中最粹美的部分,并能为所有人所共享,这正是有涯中之无涯,短暂中之永久,是人的大生命。但是,他不应该对现世人生一无所知,至少,他不应该看不见它——活在其中却看不见它:看不见今世的创造、看不见当代的艺术、看不见活着的思想、看不见——一出人世间的活剧。既如此,他怎么叫经历了今世今生?他对他活过的这一生,到头来竟没有多少真挚的体会?这真荒谬,荒谬得简直残酷,却是当代许多人生命的真相。批判家没有对当代的批判,思想家没有当代的思想,芸芸众生不会对活着的艺术欣赏;当代艺术的伟大价值,竟要推迟到百年以后,在21世纪的末叶或者22世纪,以又一笔遗产的形式,让隔了朝代的附庸风雅的高人雅士欣赏,却不会对今世的高人雅士——那些20世纪和21世纪共同经历的优秀分子——产生共鸣和感动。这是不是很可惜?这甚至不是可惜,而是带有宿命意味的难以从根本上解决的历史悲剧。
历史上有一些时期,属于变动极其缓慢的时期。在这些时期里,文化是延续性的,而生命不是割裂的,人人都生活在一个共同的幻觉里,文化创造禀守着逐渐积累的法则,今生今世只是漫长文化时期的一个局部。金珠玉屑由于多世代的积累,大多已留在了前面,此生的作为再大,充其量只能占文化大世代的一个极小的部分。在这样的时期,作为一个欣赏者,阅读前世就是阅读今生。历史上还有一些时期,突变的时期,在整个人类历史上,它是罕见的,却恰巧被我们碰到了一次。原因复杂、不可阻挡的巨大变化,使人类发展的长河出现了断裂,出现了波峰浪谷。新事物、新文化纷繁出现,丰富程度竟一时堪与历史相当。而由于生于当世的切身感、和它与自身生命的息息相关,新的文化创造,它的重量,它的亮度,它的可能性,它的波澜壮阔,甚至超出了历史的积蓄对我们的重要性。生活和世界突然之间全部被刷新了,人们鲜明地感到,他与他的父辈、与上几代人,确实是生活在两个世代。
在这样的时期,阅读现实比阅读典籍更重要,阅读当代比阅读历史更重要;或者说,用书的感觉去阅读生活,用历史的感知去阅读新生事物,如此,有福了。
在音乐领域,摇滚乐就是这样的新生事物。我的英语很差,各方面修养匮乏,一个翻译者所应该拥有的广阔而纷杂的百科知识,尤其是用这种语言而不是自己的母语去获得的百科知识,我大都不具备。以传统的翻译标准衡量,这些译文可谓不信、不达、不雅,虽然我翻译时如履薄冰、如临大敌、锱铢必较、字字紧抠,众多疏漏还是无可避免。但我有一个说出来不怕怡笑大方的小小私心:对一个新事物而言,我觉得理解始于误解;正是有了最初的误解,才可能有以后的理解,误解是介入陌生事物的必经入口。这些翻译里想必有很多错误,但也不乏真知灼见;与专业的翻译家相较,我也有他们并不具备的某一方面知识,有他们一时难以超越的某一方面的领悟力;并且,这知识、这领悟力对他们而言,会像我获得他们拥有的专业技能一样艰难。这里,我不避手拙拿出最初的陋译,寄希望于各方有识之士,以不断的批评加以矫正和润饰,使之渐渐走向接近真实的理解。
最后,我要感谢几位朋友的无私帮助。王晓峰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就为我从网上搜罗来249首计71万字节的快乐部、音速青春、佩蒂·史密斯和R.E.M.的歌词,其浩繁程度差点儿把我淹死;史文华从自己收藏的唱片中取出内页,并将有关书籍倾囊相借,提供了大门、约翰·列侬和一些虽未最后入选的歌词,对一个孜孜以求的寻觅者而言,这些东西弥足珍贵。
当然,还要感谢周爱华编辑,若没有他的支持和敦促,这些东西将始终是我阁楼上、书架间、唱片里和草稿纸上的自娱。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五日
*本文为译文集《摇滚1955~1999》后记,题目为后来所加。纸媒版本亦曾载于《我听到了幸福》,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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