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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尊敬朋克这概念,但如果你说你就是朋克,我就不信你,就鄙视你;或者说,我对你的尊敬就会打折扣。
为什么呢?因为艺术是不能自动排队的。尤其是艺术家自己,还没等评论家点名,就自觉地编号入列,这算什么呢?朋克可能是你,你却不可能是朋克;你若是朋克,这或者是你傻,或者是我傻;或者是你装傻,或者是你把我当傻逼。反正,这是残疾。
我尊敬的朋克的概念,第一个是“自己干”( Do
It Yourself
),这句英文还可以译为中国人更熟悉的词,叫“自己动手”、“自力更生”。
自己干有三层涵义。第一层是——表达是最重要的,冲动是最重要的。你不要在乎你拥有什么,关键是你是什么,你有没有自我表达的冲动,你要用现有的知识——哪怕是最简单的知识,把你的这种表达创造出来。为什么朋克老抱着三和弦不放?不是说三和弦是朋克,而是因为三和弦是音乐的最基本,有了这个最基本,你就可以唱唱了。就像识字念句是人的最基本,有了这,你就可以说话——朋克说——这个时候,够了,你不必再去学别人说话,要说自己的话。
这就进入了自己干的第二层——非体系生长。说到底,人是不能完全拒绝体系的。你被生下来,学会说话,接受教育,这都是体系内。但你没有必要顺着这个下去,你可以做你自己。虽然这个时候有一些体系赋予的东西,但是还不多,够你说话和思考;同时你的身上有一些新的未命名的东西——来源于你个人的经历和社会的新生事物,你可以利用这点,慢慢地脱壳而出,用微小的旧(知识或技术)带出巨大的新,把身上隐藏的、正在遭遇的、所有你个人的东西,发扬出来。这是让自我的、自然的、野性的力量占据灵魂的主席,萌动勃发出新生命,斜出体系之外,发芽、发岔、断裂、裂变,渐至获得非体系的生长。
比如,你学了粗浅的弹拨,不必继续学,不必演练吉他大师辉煌的技法,那样你就可能会被教化入既有的体系,再难回头;你要凭那仅有的一点点开化,无中生有,创造出你自己的弹法、你自己的声音来。于是,你弹出的不会是爵士乐,不会是弗拉门戈,不会是克莱普顿,不会是体系,不会是一体化,你弹出的是你自己。
这自己干的第三层涵义是——体制外传播。不是说音乐商业化了吗?不是说商人把整个世界都网遍了吃透了吗?那么好吧,我自己来录音,自己来传播,哪怕设备极其简单,录音极其粗糙,传播极其有限,却是我自己可以控制的,是按我的意思制作的,是真实的而不是虚饰的声音。
自己干的这三层涵义,每一个都包含着悖论。其中最核心的一个悖论是,无知怎么也不会成为智慧,无艺术怎么也不会成为超艺术。
但是朋克依然成立,因为它只是起点,它还要生长。每一个朋克,都会生长出自己的体系,否则它什么都不是。
除了自己干,朋克有没有第二个概念?当然有,但不重要。所有的概念都从第一个概念生长出来,所有的概念都可以因具体情况的不同而不同或相反。不管是反传统、反文化、反摇滚、反音乐、反偶像、反体制还是反商业,都可以变成不反传统、不反文化、不反摇滚、不反音乐、不反偶像、不反体制、不反商业,照样还是朋克。
王小波有言:“自我辈成人以来,所见到的一切全都是颠倒着的。”我要说的是,自我辈进入现代社会以来,所有的一切都变成颠倒了的。
艺术一直有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它广泛地存在,形态各异地存在;只要是真正的艺术创作,就必然含有这些内质。但到了商业的时代,它变成一些作秀的招牌、千篇一律的口号——比如朋克。艺术家一直各自地存在,芜杂多样地存在,但到了地球村时代,他们都列队成同一片潮流、同一个名字——比如朋克。
所以我见到的朋克风景,依然是:中国是世界的余波、艺术是商业的妓女,而朋克是青春期的另一时态——今天是现在时,明天就成了过去时,什么时候得什么病:春天得花粉过敏,夏天中暑或打摆子;音乐界则是去年得Grunge,前年得Metal——可怜的潮流,可怜的单一。
而朋克变成了朋克音乐,便成了一种类型化的音乐;而中国的朋克乐队,便成了这种类型化音乐的中文版。除了类型化的弹法和唱腔,连内容都在类型化,头发都在类型化,说话的口吻都在类型化。每逢看到朋克,总看到污秽的字词泛滥成灾,总看到贬义词和褒义词互换了角色,总看到弱智变成了智慧,总看到愚蠢变成了标榜,总看到大家齐说No,总看到自己头脑简单也想把别人变得头脑简单。另外,自称是朋克的人还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满嘴喷粪地骂人,天花乱坠地自夸,Fuck
Shit他妈的,你他妈怎么能跟我他妈比?
那么正确的态度是什么?先借用一下朋克这概念:朋克拒绝流行,却不可能拒绝交流;技术与形式是无关紧要的,却不可以不创造技术与形式;朋克原始、粗糙,却不可能总是原始、粗糙;反叛是好的,但反叛只是手段之一,真正的目的不如说是自我觉醒。
不要做朋克,去做自己。不要光想着干,还要去建立。
当谁都不是朋克时,朋克的真正意义才会显现。
在我们这个时代,好的观念总要被肢解成一个个片面,变成潮流;而一旦变成潮流,它就开始变得愚蠢。现在,朋克正在向愚蠢的方向齐步前进,越走越快,越走越邪乎。
注释1:语出王小波。
1999年7月
本文纸媒版本载《我听到了幸福》,三联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