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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长得像老婆婆的人,实际上是男人,郭英男。
郭英男(1921-2002)戴一顶由毛条、土布扎成的桃红色盘头。衣分两色——胸及两臂为靓蓝,腹部为纯白。斜挎一彩色布包,包带以桃红、靓蓝两色交错,状极斑斓。下身是桃红、黑、黄相间的竖条纹绑腿裤。郭英男腿短,光脚,脚板肥厚,和他的脸呈同样的黎黄黝黑。嘴巴瘪下去,可能牙齿掉光了;唇上无须,面凹若桃。
郭英男是阿美族的一员,是位农民,也可以叫渔民吧——种植槟榔和老叶,也打鱼。在台湾这个地方,沿中央山脉一线,东面大海,居住着许多少数民族部落,习称“九个族群”,计有泰雅、赛夏、布农、邹、鲁凯、排湾、卑南、阿美、达悟;也有称十个的,第十个族群是太鲁阁。其中阿美族人口最多,使用3种与印尼语有关的方言。
郭英男是部落里的领唱,他所在的这个部落叫“马兰社”。郭英男和马兰社,原本默默无闻。1993年,德国电乐组合Enigma(谜)突然有一首Return
一个老人的声音触发了这一切。那是什么声音?无法形容。有人说是温暖,我不敢确定,我能听出的是一种神秘的混沌,无法解释。伴随着这古老的、没有词义的歌声,那西方的歌手继续以英文唱:
这不是终结之始/这是回到自己/回到纯真
爱——献身/感觉——感情
弱小不怕/强大毋须骄傲/审视内心朋友/这将回到自己/回到纯真
如果想要/那么开始笑吧/如果必须/那么开始哭泣/做自己,勿隐藏/只是相信命运
让别人去说/走自己的路/不要放弃把握机会/回到纯真
那老人的声音,便是郭英男,收此声音时58岁。他唱的歌叫《老人饮酒歌》。在丰年祭——阿美族最重要的仪式——开始之前,部落的长者会聚集在一起,唱这支歌。对阿美族来说,这是首分外肃穆的歌,唱给上苍,祈求保佑。
阿美族的歌几乎都是没词儿的,就是些感叹,啊呀呀,啊咿咿。也没有伴奏乐器。领唱之外,另有几名歌手,在领唱唱过之后,附和、合音;在乐句间隙、乐句之上、乐句周围,配上合唱与多声部。郭英男和他的马兰吟唱队最早被民族音乐调查队发现时,带队的民族音乐学家许常惠教授,为之惊诧,称之“阿美族复音歌谣”;用大陆这边的话,就是说,他们是唱复调的。
阿美族有着严谨的年龄阶层制度,每三年要举行一次成年礼,同年的族人便自然成为一个阶层,成为阿美族社会的一个组织单位。郭英男所属的这个年龄阶层,叫“军舰阶层”,发音Lakedun。举行成年礼那年,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部落里有人在远方的海面上发现了一艘军舰,这可是件稀罕事!于是,这一年成年的年龄阶层,就叫“军舰”了。
可以想象,郭英男生活的20世纪,已与完全封闭的山野时代不同。本来,领唱并不是一个歌唱的行当,而代表着族内的一种权威,只有那些年长者——在族内有威望的人——才有资格担任领唱。郭英男完全是因为唱得好、有感染力,17岁时便“越级”担任领唱一职。传统因为各种外来因素的渗入,不知不觉在发生改变。
像世界上许多原始部落的歌曲一样,阿美族的歌曲,主要不是出于单纯的娱乐目的,而有着各种社会功能,代表着民族的身份认定和礼仪传统,很多歌与特定的生产、生活、风俗有关。劳动有《劳动歌》;捡田螺有《捡田螺》;捕鱼回来有《满载而归》;丧夫有《丧偶悲歌》;族内大事饮宴有《拜访歌》;恋爱发生在丰年祭的庆典上,属于集体社交,则有《恋爱歌》。
没有歌词,这非常独特。更为独特的是,不同于世界上的许多民族——一般而言,具有原始部落色彩的民族歌曲,传承性都非常强大,几十年上百年相当稳定,曲目、旋律甚至音色,不增不减,不变不易——而阿美族的歌曲,相当活泛,有一种用相对统一的美学原则、音乐元素,因时而动、因事而动,灵活变通出新歌新曲的本能。郭英男唱的《阶层歌》,专门代表“Lakedun军舰”这个阶层,是代表他们自己的“层歌”;《拜把歌》,是五个从小玩儿大的朋友,自创出来的、独属于这五人的歌曲;《林三四歌》的来历更是奇特——有位朋友叫林振金,又称林三四,喜欢用戏耍的口吻模仿女声歌唱,这首歌就是这么来的:大家都觉得林三四的唱法有趣,于是学着他的玩笑唱法,一起玩笑,玩出了一首歌,就叫“林三四歌”。
阿美族没有自己的文字,文化传统纯粹靠口头传承,社会型态属于古老的母系氏族社会。到了郭英男这一辈,氏族开始融入现代社会,这可能是最后一任领唱,唱出的歌不是出于文化展示,而是仍带有一部分原初的部落功能。郭英男的歌声,难以形容,质朴、普通中有不普通的东西,苍劲却温和,非要给一个词汇,我愿意称之为“生命的原始热力”。
2001年,郭英男的右脚被蜈蚣咬了,肿得很大,开了三次刀,没起作用。败血症并发了肺炎,致命,终年80岁。《阿美族民歌》(1979)、《生命之环》(1998)、《横跨黄色地球》(1999)三张唱片,收录了他58岁、77岁和78岁时的声音。
2010年8月2日星期一
本文纸媒版本载上海《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