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而终是摇滚乐队的常规。他们的天真和生猛之力在前两张唱片中消耗殆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然后是套子里的写作,然后是在已经成形的套子里成熟、长大、修饰、打磨直致变得精美,而最珍贵的东西——个体的相异性、原发的情感、生命力的冲动和在此之上不经意的开创,离他们越来越远。
这里有摇滚这种艺术所隐含的一部分规律:生于萌动,死于成熟;前两张唱片创生,后N张唱片延续声名——或者说,生命在喷薄而出之后,压抑及其压抑所产生的动力突然丧失,在表达冲动和表达形式的天平上终于后者占了上风,于是发现形式,于是完善艺术。
但对披头士来说不是这样。他们是愈老弥新。这四只生动的新青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死于成熟;甚至,他们不是在早期搭建的窠臼中一步步完善,而是一次次地更新了。就我的听觉经验,披头士的唱片,后一张总是好于前一张,这张《黄色潜水艇》也不例外。
以前不喜欢披头士,当我只听过《爱我吧》、《她爱你》、《让我握握你的手》之类——但就是这样的简单的青少年歌曲,也曾让我充满了不解和迷惑。确切地说,它们就像来自利物浦的不明物体,总让我产生这样的问题:这种音乐从何而来?为什么听不到它们的历史?后来这问题又发展成:现代摇滚乐从何而来?猫王的rock
'n'
roll从什么地方变成了rock?因为无论是迪伦、滚石、大门、平克,甚至怪异如地下丝绒、克里姆森国王和德国克劳特摇滚的诸辈,都能毫不困难地找到其音乐的来路,但是简简单单的《她爱你》,却让你永远的困惑: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直到现在,这个问题并没有圆满的解决,但是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从披头士开始,从布鲁斯、英国民歌及其后来的20世纪音乐的根茎上走来的现代摇滚乐,开始掺入一些莫名的东西,其中的一大部分,我们可以叫它披头士传统,60年代非布鲁斯非民谣的众多乐队是这样,90年代的Brit-pop、新新浪漫还是这样,往往,这些音乐中不易辨识的地方,都是披头士再生之处,甚至,那种声音的特征就是披头士。
那悠久的困惑还让我明白了:杂合就是摇滚的本质(音乐形式上),而以杂合为表象的各种传统的合流,实际上就是20世纪音乐发展的线索,是全球一体化在音乐这个具体事物上的表现。摇与滚(rock
'n'
roll)是布鲁斯与乡村音乐的交合;艺术摇滚是英国民谣与布鲁斯、与古典音乐、与先锋音乐的交合;而披头士是在原始发端上即充分交合了的一个特例,既不像平克、齐柏林、ELP那样有纯粹的英国民歌背景,也不像滚石、谁人、精华那样有纯种的布鲁斯血统,披头们所经受的,是一种“国际环境下”的杂交式传统:英国利物浦——披头们的成长之地,这世界性的大港口,吐纳各地来往风物;成军之后,又来到了德国汉堡——一个新的语言和文化之下的又一个世界性大港口。所以披头士的起源虽然脱不出美国黑人这流行音乐的最早发源,但是因剧烈的混杂而模糊难辩:除了演奏上的布鲁斯印迹,还有莫汤(Motown)的灵歌、谢丽儿(Shirelles)式的女声和音,等等,等等。
也许这就是命运,也许这就是永恒的接受外来文化启迪的契机。在披头士的生涯中,他们一再地接受新鲜事物,一再地借一个个异质性事物的介入完成自我生命的一次次更新。在1969年的《黄色潜水艇》下面,涌动的是这样一些异质:印度文化和音乐推动着它,向超现实的幻想国突进;鲍勃·迪伦的象征主义歌词推动着它,向深刻的主题突进;制作人乔治·马丁的古典音乐和录音思维推动着它,向复杂的音乐冒险突进;另外,他们自己的玩童本性也推动着它,向正面是嬉闹背面是才智的天才灵感突进,总之,它们不再是直截了当的简单情歌了。
听听主题曲《黄色潜水艇》(1、Yellow
Submarine)吧,1966年的旧歌,歌声发生在水声、谈话声和物件的叮当声之间——这简单的却是天才的先锋手法;听听《只是一首北方歌谣》(2、Only
a Northern
Song)吧,这里的北方当是指印度的北方(印度音乐的至宝——北方古典音乐在此),不成曲调的喇叭的醉颠颠的嘟嘟嘟,电子和电波的滋滋滋和嘀嘀嘀;听听《集合了》(3、All
together Now)和《嗨!斗牛犬》(4、Hey
Bulldog)吧,“一二三四五”的数数加“我爱你”的胡话,汪汪汪地学狗叫和杂耍式的瞎疯——早期披头士儿童般胡闹的极致,有着只有后期才有的精妙复杂;听听《太多了》(5、It's
all too
much)吧,胡搞的(有时是搞笑的、耍闹的)又是极其创造的器乐涂抹。酷不酷,真酷!这不就是今天许多“先锋电子乐”在“探索”的玩艺儿,但它是1969年出品的,30年后还像是新的。
所以重听《黄色潜水艇》只能让我一再地惊讶,所以在一个新的世纪看到一艘新的《黄色潜水艇》让我再一次惊讶——我说的是EMI1999年新版的唱片,它拆掉原《黄色潜水艇》乔治·马丁的7首管弦乐,换上9首披头士旧歌,并重新编排了歌曲的顺序,这使《黄色潜水艇》变厚了、变好了。对披头士来说,有着古典音乐背景和丰富录音技艺的乔治·马丁是使其变得更艺术的异质性力量,当它作为披头士的异质而不仅仅是它自己时,它才是最优秀的。所以旧的《黄色潜水艇》里,乔治·马丁只是7首平庸的管弦乐;而新的《黄色潜水艇》里,乔治·马丁变成了在他的交响思维作用下的若干披头士歌曲:弦乐编曲的《埃莉诺·里格比》(Eleanor
Rigby,出自1966年《旋转唱片》),《佩珀军士孤独心灵俱乐部乐队》中的4首代表曲目(Sgt.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With A
Little Help From My Friend、When I'm Sixty
Four),丰富的声音,奇妙的灵感,这些听不见的乔治·马丁反倒是乔治·马丁的精髓。
不错的,披头士的唱片,后面的一张总是好于前面的一张。这张《黄色潜水艇》,按其创作的终止年限,当可算作1968年专辑(换进去的歌曲大致都是在此之前的),比六七年的《佩珀军士》好,比六八年的《白色专辑》糟——我的感觉。
2000年3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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