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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因编辑的约稿,而有了这篇,无意纠缠,不想吵架。
这个话题,说的太多,对我已经没有吸引力了。许多话是以前说过的,此处只是再整理。比较好的方式,是安静地看一看,深入地想一想,不争论。若有意见分歧,可等到想明白了,严谨地写下来,将道理说透彻,陈示对比于后。
越吵越乱,无济于事,此已屡试不爽。真理越辩越明,得看是怎么一个辩法。好的做法,其实不是争吵,而是道理陈示,在宁静中对比。
2000年代,周杰伦创造了中国R&B(节奏布鲁斯)歌曲中最个性化的旋律和节奏。他和他的幕后团队一起,把华语流行乐的配器水准提高了好几个档次。作为一个外来乐种,R&B在周杰伦手里变得中国化了,以至后来,它成了这个博大精深的东方古国传统的一部分。
《十一月的萧邦》(2005)、《依然范特西》(2006)是真正的神完意足之作,一个创作歌手的精、气、神,在这两张专辑中达到了完美的统一,这是周杰伦的极致。
但是,周杰伦的境界不高,往往局限在小情小调的层次。他的主题一般都比较孩子气;他的眼界狭窄,入题肤浅。歌词合作者方文山,在情境虚拟上有一手,但是辞藻堆砌,内容空洞,离优秀的歌词艺术尚远。在2000年代大众流行音乐彻底走向娱乐化的潮流中,周杰伦既是这个潮流的制造者,又是它的无可奈何的波及对象。这使他像是一个高级玩具而非艺术品,显得好玩有余,力度不足。
周杰伦、方文山都属于那种“琐碎的才子”。“琐碎的才子”,在枝枝蔓蔓的地方铺陈下厚厚情意,却看不见树木和森林,抓不到事物的整体,因而,难以触发灵魂的醒觉。对世相和人性的洞穿,有时就是那小小的一击,但却是本质性的一击——无关数量,在乎根本,足以致命。周杰伦、方文山,恰恰缺少那小小的一击。
在《周杰伦与方文山》一文中,我作过这样一个描述:
于是当我想到周杰伦和方文山,脑中就现出鹫头鹫脑在大门外探望,却始终走不进殿堂的小字人物。
这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我猜,它伤害了杰伦迷的感情。杰伦迷们问:什么是殿堂呢?凭什么你说他们进不了殿堂呢?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们进不了殿堂呢?凭什么那些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人物,你反倒认为进得了殿堂呢?
殿堂之说,也可以换一个词,艺术经典。杰伦迷们有一种朴素的信念,某个歌手,喜欢的人多,自然就是优秀的,自然就是经典。赢得这么多歌迷不就是证明?这么多歌迷怎么可能会错?
但是,想以歌迷的数量来证明“经典”,证明不了。
专家和大众、艺术和娱乐之间有一个对立,在当今这个娱乐业蓬勃、交流通道直接的时代,这个对立扩大了,甚至撕裂了。人们都不相信专家了,觉得专家是在胡扯,是在强奸民意,民意都不这么说嘛,只有专家在这么说嘛!看看,那个白痴,那个傻子,只有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自以为是!针对我的评论,杰伦迷们一再怒斥:“乌鸦嘴,这事儿也不是你说了算!”
这对立是怎么回事?到底谁对谁错?认真看看这其中的究竟,是相当有趣的——
先举科学上的例子。了解、懂得、喜欢量子论的有多少呢?了解、懂得、喜欢每一届诺奖学说的人,有多少呢?结果不用说吧。那么,在科学这件事上,是该听大多数民众的意见,还是听极少数科学家的意见?
反对!反对肯定会从这个地方冒出来——你举证的是科学,艺术与此不同,艺术是欣赏,是感觉,是喜好。
好的——艺术,欣赏,感觉,喜好。那么再举个例子。了解、懂得、喜欢梵·高和塞尚的人,与不了解、不懂得、不喜欢梵·高和塞尚的人,究竟哪个多呢?结果,依然不用说。那么,在绘画上,在艺术、欣赏、感觉、喜好这件事上,是该听大多数民众的意见,还是听极少数评论家的意见?
反对!反对还可以从更深的地方冒出来——有些东西是有标准的,比如科学,它可以实验、验证、计算、证明;有些东西是没有标准的,比如艺术,它就是每个人口味的不同,不存在标准,没有尺度,没有高下优劣。
这是这个时代最响亮的扯淡!艺术若只是口味,这么说吧,亲爱的杰伦迷们,那么,你要说周杰伦好,也便不成立,它只是你的口味。别人要说周杰伦坏,你也别猴急,这只是口味嘛,他有他的口味。不就是这么个事情么?涉及艺术,任何好坏、高下都将不存在,你干嘛急赤白咧要说周杰伦好呢?我想不通你要这么做的理由,因为你不承认标准,否定尺度,鄙视嘲笑专家。
我们想要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吗?
依我看,艺术与科学一样,也是一个不断累积、不断发展演化、不断提高上升的知识体系。建立它的不是大多数民众,而是从民众中脱颖而出的代表,是少数人。这些人因天分上、感悟能力上、艺术表达上超越了众人,脱颖而出,而成为人类的代表。他们的权威性不是因某一次正确、优异,而是与同时代人在艺术领域内持续地比较、竞争获得的,因而,他们进入到跟科学研究相类似的那么一个高端领域,成为所谓的专家。艺术的标准,某件艺术品的水准,正是这样的一批专家在评判,在对话,在古往今来成千上万件艺术作品中比较、甄别,源远流长,积累成人类的经典文化。
今天,专家和大众、艺术和娱乐之间的对立冲突,即使在像U2这样的优秀乐队内部,也一样存在着。主唱波诺一直并不反对做一个艺术家,而鼓手莱瑞·莫伦,坚决反对把作品的评判权交给乐评人。对于这两者的分立,波诺是这么描述的:“这就是艺术的问题:什么是艺术,什么不是艺术,这由很小的一部分人决定。所以那些人,因为他们人数少,就变得非常有权力。而当一首歌在电台里播放:人们听到了,他们喜欢它,他们把它放到排行榜头名位置。这是不同的运作方式。”
回到正题,周杰伦到底进不进得了“殿堂”?我发现,我关心的和歌迷们关心的,并不完全一样。杰伦迷抓住经典艺术需要时间验证这一点,寄希望于20年后再来看——周杰伦到底是被人们惦记,还是被人们抛弃?在假想中,存在着这么一句潜台词,现在谁说什么都不算,“那个结果”会证明,“究竟是你说的对,还是我们说的对”。
关于这一点,流行音乐史已经屡屡诞下有利于杰伦迷的案例:比如1970年代的西方流行音乐,在经过了差不多40年后,再次被喝彩的是那些十足娱乐化的流行曲和迪斯科,而当时严肃的、经典的、由所谓伟大的音乐家演奏的“艺术”,像融合摇滚、激进摇滚这些玩意儿,都过时得十分厉害。
但是,批评并不是算命,批评有理,算命无由。艺术批评的意义,就是批评本身,就是它自身呈示的意义,而与是否压对了宝无关。歌迷们坚称,他们才掌握了真理,不信,20年后来看。至于道理,道理是不讲的。这等于是在玩上帝的色子,拍未来的马屁。
以我对流行音乐的经验,我已经发现,大凡大规模流行过的,几乎都是注定会被记忆的,那是生命的记忆。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经历,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珍惜。但是,这跟艺术评价,究竟是两码事。艺术批评试图在做这样一件工作,它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一人一事的单独评论得失,而在乎一项近乎永恒的事业,一座关乎真理与美的巨塔。艺术批评关注的重点是理念,是事关永恒的价值判断,是历经世代而不坏的经典,而它得到的启发和鼓舞,来自全人类,来自艺术、哲学,来自从古贯通及今的历史。在那一个理念的世界中,伟大如莫扎特、贝多芬、肖邦、瓦格纳,悠久如300年、500年前的旧物,经常还要被拿到评论的案台上重新开审、再一次敲打敲打呢。
周杰伦在20年后是否会被铭记?结果当然重要,但并非那么重要。无论结果如何,对当前这些评论,都不会有多大影响——现在,有评论指出周杰伦和方文山的不佳、不堪种种,并在这评论的过程中,试图指出周杰伦和方文山的作品成色,建立和阐释关于艺术的标准、境界、词与曲的美学,这正是在对一件经典候选作品进行艺术的敲打,是对永恒的真理与美的巨塔添砖加瓦。意义就在这些说理,就在这理念、批评本身,要支持或颠覆它,必须通过再理念、再批评才能做到,至于拍不拍得到未来的马屁,评论者寄希望的,可不是20年,而是比永久更久。
2010年5月18日星期二
本文纸媒版本载《上海壹周》